第7章 麻雀(7)
陈深拿眼睛看看皮皮,皮皮随即叫,干娘。这时候陈深手中的剪子停住,突然说,唐山海恐怕走不出55号了。一阵静默。徐碧城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依然微笑着哼曲。陈深手中停顿的剪子终于又喀嚓了一下,在这清脆的铁器的声音里,一缕黑色头发纷扬着落下,同时落下的是徐碧城的一串儿眼泪。
拾伍
有很长时间,李小男没有来55号院子找陈深。陈深有时候会怅然若失,他觉得李小男本身就像是一场辽阔而虚无的梦境。
苏三省却经常开车出现在李小男的楼下。他送李小男去片场,有时候李小男这样的小角色在片场等上一天才会在黄昏的时候轮到一场戏。但是这也让苏三省相信了,这个来自盐城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果然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当然,苏三省不会相信李小男说的《十字街头》白杨饰演的角色本来是属于她的。
李小男最佩服的是那个叫周璇的常州人。有一次她在夜排档呼啦呼啦吃热馄饨时这样告诉过苏三省。夜色深沉,路灯暗黄的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馄饨的热气很快裹住了李小男。苏三省看过去,李小男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人。李小男夸张地说,周璇简直不是人,周璇就是一只鸟。
那天晚上苏三省把李小男送回家。李小男甩着包歪歪扭扭晃荡着往楼道走,苏三省说我扶你上去吧。李小男打了一个饱满的酒嗝说,我有的是脚。那天苏三省看到李小男的身影被楼道的黑暗吞噬,然后他关掉了车灯,长时间地陷在车里想着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小男胃痛送医院时,一直有他的两名手下在场。55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半步。那么为什么军统组织的人,能够全线从大方旅社撤离?
那天晚上,陈深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个陌生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窝在沙发上织一块红色的毛线围巾,显然李小男织围巾的样子是笨拙的,她始终没有抬头看陈深一眼。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后来陈深终于说话了,陈深说,你这围巾,是给苏三省织的吗?
李小男说,是,他缺一块围巾,他围围巾的样子应该不错。他瘦。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么就不行了。苏三省不适合你,他就是一个混混、人渣。那谁适合我?
你会后悔的。李小男笑笑说,不怕后悔,就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晚上陈深在李小男的屋子里坐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给了李小男一支樱桃牌香烟,他们就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们的身边很快浮起了一层烟雾。接着陈深起身走了,他打开了门,就有一股风迅速地冲进来。这股风冲散了烟雾,而且让李小男感到了一丝凉意。李小男在沙发上紧了紧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门又合上了。陈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将那块还没有织好的红色围巾扔在一边,然后她突然觉得胃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她抱紧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脸就贴着沙发的绒面。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惨白的灯光均匀地分布和挤满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墙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懒洋洋地走下公寓楼的时候,看到苏三省突然从法国梧桐树荫下的一辆车里钻出来。苏三省手里拎着一长串纸包的中药。阳光射下来,被一堵墙挡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把那串药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处决以前,陈深带着理发剪子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门被打开的时候,唐山海背对着他站在脸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长,像一棵松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陈深发现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脸容整洁,身上穿着的西装干净而笔挺。他冲陈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那天陈深为唐山海理了一个发。其实唐山海的头发并不长,但还是十分高兴地让陈深替他剪了头。有那么一瞬,陈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来,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头拈掉了。唐山海说,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陈深知道这是唐山海在掩饰。那天陈深十分细心地为唐山海掸去了围单上的碎发,然后拉着唐山海站起来。他们微笑着,面对面却不说话。陈深看着唐山海点着了最后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时候,唐山海把雪茄掐灭了,认真地拉过陈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陈深的手心里,轻声说,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陈深把手合拢,然后他走出了优待室的铁门。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许的灼热。
在小树林,毕忠良亲自监刑。那天他穿着一件长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镜。陈深觉得隔着这副墨镜,自己和毕忠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埋唐山海的坑已经挖好了,黑而深地对着天空敞开着,仿佛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
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那天唐山海说,兄弟一场,我有话要说。他先是紧紧地抱住了陈深,他的嘴唇就在陈深的耳边,所以他十分轻地梦呓一般和陈深说,其实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陈深一言不发。唐山海接着说,你要帮我照顾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爱她。陈深仍然一言不发。唐山海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如果行,你就一会儿当着我的面抽一支烟。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张开双臂。同样的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说,你会有报应的。
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那天毕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本来行刑任务是由陈深下达的,那天苏三省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推开唐山海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陈深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深挖的坑,走得十分从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唐山海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那些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随即笑了,他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唐山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后随着泥土没到他的胸口,他已经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泥土落到脖子处的时候,唐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胀得通红。毕忠良这时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紧紧跟着他的是陈深。
陈深不知道小树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扁头告诉他的,苏三省对着唐山海的头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候一道积聚在唐山海头部的本就将要迸发的血光冲天而起。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访了福煦村三楼的一间民居。那时候徐碧城正扑在陈深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哭得无比延绵,那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十里长山的山脊,时高时低。有时候,她紧紧咬住陈深肩上的肉不放,陈深感到了疼痛,等她松开嘴的时候肩膀上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时李小男跟着陈深来到了这儿。透过窗缝,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陈深的怀里不停地呜咽。
你们是假夫妻吧?陈深问。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头,谁说的?我猜的。
徐碧城说,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你应该答应他的。
现在说这些,答不答应还有什么两样吗?答应他,他会走得更幸福一些。徐碧城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陈深不再说话,他侧过头斜眼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黑湿的一片说,不过你答不答应他,他都会要求我照顾你。徐碧城说,我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仍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没有国家,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国家。
那天,徐碧城看到了陈深胸前挂着的白金壳怀表,但是她没有看到门外李小男流着眼泪离开。很久以后,陈深才轻轻推开了徐碧城说,以后让我照顾你吧。刚才……有个人刚刚离开你的门口。
徐碧城的脸色随即白了。陈深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害你。
拾陆
不久,万念俱灰的徐碧城信了上帝。在她的要求下,陈深把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她说落发是对唐山海的一种纪念。礼拜天的时候,徐碧城会带上一本圣经匆匆地去鸿德堂做礼拜。每次做礼拜的时候,她都在想自己十分短的一生,就怎么会卷进那么多的暗战中。她把唐山海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重庆,重庆的回复十分简单:继续战斗!
接到重庆回复的时候,徐碧城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紧紧靠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在替唐山海完成任务。这样的使命感,让她的心中又升起了力量。
有一天陈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正蹲在地上鼓捣几个瓶子和灰色的药粉,以及一些小小的碎铁片。
陈深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徐碧城头也不抬地说,千万别抽烟。陈深说,我又不傻。
陈深接着又说,你在配炸药。你这种炸药威力不大,炸鱼都未必炸得死。徐碧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我做的炸药威力用不着大。陈深离开福煦村某个租住房三楼的时候,徐碧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再见,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地上的那个已经成形的简易炸弹。好长时间以后,陈深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了下来。她突然这样想,也许自己其实是爱着唐山海的,对于自己想爱而不能爱的陈深而言,唐山海又有哪点不好?
陈深踩着这个冬天的柏油路面,走到了上海冬天的最深处。他在窦乐路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封信。他一直担心,在邮筒里传递情报会不会不安全。他是想要请示医生,自己收留了一名军统人员,在国共合作期间是否触犯纪律。
投下信后他就大步离开了,自己什么时候被捕,甚至有可能是被毕忠良或苏三省捕获,都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有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被抓了,最担心他的会是谁?想了好久以后,结果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担心他的,可能是嫂子,也就是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
三天后,医生在海报墙上给陈深下达的指令是急催归零计划,对于陈深询问的关于收留或照顾军统人员的问题闭口不谈。陈深有些泄气,他觉得组织上有些不近人情。陈深一直都没能拿到归零计划,而队部的几次会议中,却越来越明确了76号特工总部下达给行动队的命令:尽一切力量,加强搜查、搜捕一名代号叫麻雀的中共分子。尽管近期麻雀并没有什么活动,但是从情报系统得来的消息,在此前一年的时间里,这位名叫麻雀的中共特工拿到了汪精卫政府的十八份情报,其中一份甚至是绝密会议纪要。
与此同时,苏三省却在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红得发紫,而且东亚研究所的经费也一加再加,这让毕忠良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苏三省在自己租的办公地点办公,偶尔地也来一下毕忠良的办公室作简要汇报。看上去他风尘仆仆,比毕忠良都要忙好多。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李小男家的楼下,他纠缠李小男,经常开车带她去法租界逸园赛狗场看赛狗。这令陈深很厌恶,他说赛狗有什么好看的,赛狗有赛人好看吗?而李小男却不想让陈深管这事,李小男说,你管得太宽了,我爹从来不管我这些。
陈深说,你爹干吗的?李小男摇了摇头说,死了。这些年我像一棵草一样自己长大,我在黎锦晖主办的中华专科舞蹈学校毕业后去了明月歌舞团,唱歌跳舞养自己,好不容易进了明星电影公司。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深说,明白。李小男说,什么意思?
陈深说,你终归是要找一个归宿的。那天在李小男的屋子里。陈深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李小男杀一盘,而是把一些扑克牌随意地发在桌面上。他只要看扑克牌的背面,就能记住每一张扑克牌代表的点数,然后他很快地收了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一名长期浸泡在赌馆里的赌徒。
陈深说,你想学下棋,还是想学打牌?你将来当游手好闲的太太的时候用得着。
李小男说,我都不想学,太累。陈深想了想说,那还是下棋吧。
李小男是陈深见过的最臭的臭棋篓子。围棋摆在了桌面上,陈深让了她五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小男下着棋,更多的时间里,他在翻看着报纸。李小男托着腮,长久地盯着棋盘看,看上去她的黑子已经把陈深的白子围得死死的了。陈深看到了窗外的夕阳,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跳跃着漫过来,直接穿过玻璃窗落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看上去镀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陈深想,傍晚说来就来了。然后陈深伸出手去,用两只手指夹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里。李小男一下子就愣了,她这时候才发现,只这一颗棋子就让她死路一条。陈深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你要懂得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