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楞听的懂汉话，他看美人对自己冷脸相待，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脸涨的越发的红了。嵇汀根本无意再和拦在自己眼前的人多说一句，抬脚就走，阿尔斯楞一下急了起来，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他伸手就要去拦嵇汀的肩。嵇汀的长剑更快，寒光一凛挡在了自己和这莽撞的异族王子之间。
她这一出剑，事态就有些不可控制起来——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护卫姜帆几步上前挡在了嵇汀身前，而阿尔斯楞身旁的随从似乎也觉出气氛不对，拔出了腰间弯刀，用嵇汀听不懂的异族番话对她喊着什么。

洗尘宴并不起眼的一角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戈铄人粗犷桀骜，阿尔斯楞并没有因嵇汀的动作而觉得被冒犯，他看嵇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一双秀气的黛眉蹙着，开口呵斥自己的部下：“苏合，放下你的刀！”

嵇汀听懂了“放下刀。”这句话的意思，她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最明处还在和那日苏亲王推杯换盏的哥哥，心里猜测着眼前这带着护卫的莽夫的身份，几分顾虑涌上心头。向来骄纵的公主难得咽下脾气收了长剑，伸手拍了拍姜帆的肩：“你去把牧山姿叫来，我倒要听个明白眼前这个拦路虎要说什么。”

姜帆有些不放心，吹了声口哨叫了个弟兄守在嵇汀身旁，把正陪在季洺秋身旁的牧青远叫了过来。

牧青远活像个酒鬼，手里拎着一坛喝了一半的烧刀子，浑身酒气的走了过来。

嵇汀被牧青远身上的酒味熏得向后退了一步，捏着鼻子问他：“这是谁？我怎么没在哥哥给我的画像上见过他。”

牧青远身上酒味虽重，可一点醉意都没，他放下手中酒坛，先依照着戈铄的礼俗对阿尔斯楞行了个礼，才转头用汉话对嵇汀说道：“这是亲王的次子，阿尔斯楞王子，此次陪同他父亲前来赴宴。”

嵇汀虽收了剑，手却依旧放在剑柄上没有松开，她冲着阿尔斯楞努了努嘴对这牧青远：“你问问他拦着我做什么。”

牧青远依言问了，他听到回答后愣了一下，之后转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对嵇汀说道：“阿尔斯楞王子说，他想知道殿下你的名字。”

这不是嵇汀第一次因为容貌被他人求取姓名了，她的手终于从剑柄上放了下来。嵇汀和她的双生哥哥一样善于祸水东引，她看着阿尔斯楞，笑眯眯的指了指牧青远对他说：“喝的过他，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说完她也不管阿尔斯楞听不听得懂，带着姜帆离开了。

被留在当场的牧青远只好飞快的对王子翻译了这句话。

阿尔斯楞只是汉话说不好，听早就听懂了，自然也听到了牧青远话语中的“殿下”二字，他想起正和自己父王对酌的琪国的北陆王那双和自己想知道姓名的姑娘肖像的杏眼，心中一动，蓦地回头，冲着嵇汀离去的背影用生涩的汉话喊道：“烟汀公主。”

嵇汀脚步一滞，没有停留，继续走远了。

牧青远站在一旁兴致勃勃的看戏，他看嵇汀的身影真的消失于大帐外，提着酒坛轻咳了一声，唤回痴痴看着已经消失的嵇汀背影的戈铄王子，用熟练的番话对他说：“王子殿下，若是能喝过我，我就告诉殿下你的猜测是否正确。”

阿尔斯楞比季洺秋还要高上半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提着酒坛比自己低矮许多的文弱的琪国书生不以为然，随手抄起了一旁桌上还未开封的酒坛：“我让你半坛酒。”

牧青远笑眯眯的：“那就承让了。”

季洺秋身在军营就滴酒不沾的这条严于律己在平日还好，可他错误的估计了戈铄人的豪宕，今日这酒坛频频满了又空的场面就有些难以招架，

牧青远陪在他身边时帮他挡了所有的酒，现在有事走开，就让他有些疲于应对那些向他推来的酒盏。

其中劝酒最凶的是一位戈铄的叫特木尔的老将军，他早些年与季洺秋的父亲平川侯几度兵戎相见，现在面对旧日对手的儿子存了私心，大有不把对方灌醉不罢休的意思。

季洺秋皱着眉，远远看着特尔木和旁人说了什么，提着酒坛又有想向自己走来的意思，心想这次躲不过就喊个副将过来应对。

特尔木人高马大，没给季洺秋再多思考的时间，几个大步就走到了他眼前。就在特尔木拍开酒坛的泥封就要说出“来饮酒”三个字之前，有人拿着酒盏先递到特尔木面前，牧青远冲着季洺秋眨了下眼睛，一身酒气的笑着对特尔木道：“老将军，喝惯了你们戈铄的马奶酒，今次尝个新鲜，试试我大琪的尧酒如何？”

常人酒量都能登顶，登了顶，就是多饮一滴酒也就醉了，牧青远不是常人，他喝不醉，可他瘦弱的身段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任谁也不会畏惧从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手中递出的酒杯，就比如现在，特尔木不会是最后一个醉倒在他面前的人。

嘈杂的鼎沸人声中季洺秋低下头和牧青远咬耳朵：“我看到汀子喊你去和那日苏的次子喝酒？”

牧青远听他这么问直乐，三言两语的就把公主大人的八卦轶事和季洺秋全部抖搂出来。

“那阿尔斯楞能喝多少？”季洺秋问他。

“他酒量不错，喝了整整两坛半才败下阵，”牧青远的一双眼睛因脸颊饮酒得来的红晕显得格外的亮，他手里把玩着酒盏轻哼一声，很是得意的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季洺秋抬手揉了一下牧青远已经有些凌乱的发顶：“能言番语又能在酒场上长袖善舞，你天生该去都护府捡个官帽带。”

牧青远笑道：“官帽哪里是我能挑的，大哥给我什么我戴什么就是了。”他看着嘈杂的大帐，对季洺秋说道，“都说饮酒误事，这些戈铄番人来这儿的第一日就喝成这样，真是让人有些惶惶。”

季洺秋安抚道：“潜骊谋划此日不知花费多少时日和心血，只今天稍稍放纵应无大碍。”

牧青远应道：“如此便好。”

胡来的洗尘宴直闹到天将明时才偃旗息鼓，牧青远除了有些因熬夜而来的困意，依旧是毫无醉意，季洺秋滴酒未沾，醉意更无从谈起，两人看帐外守了整夜的士兵进来将满地的醉汉架回各自歇息的营帐，和稽淮打了个招呼就要回帐稍作休憩。

稽淮在昨夜这种舍命陪君子的喝法下居然也没醉，他事先吃足了解酒药，现在正因为过量解酒药带来的不良后劲而脸色发青。稽淮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从昨日饮酒的软塌上站了起来，走入帐外已经泛青的夜色里。

稽淮的帐内下人早就为他准备好了浴桶和热水，他脱下满是酒气的衣衫，散下头发坐进浴桶，自有带来的随行女婢上前来娴熟的用一双素手为这位琪国的皇子依照穴位按揉着舒经活络。

稽淮渐渐舒缓了紧绷的神经，他发青的脸色有所缓解，但从走出帐时就皱起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位远从戈铄而来的亲王毫无遮掩的披露出自己带次子而来的意图——联姻。

共伐一事稽淮谋划已久，书信来往间的商议谋略早就订好了有关此次共伐的细枝末节，此时那日苏突然提出的要求无理又荒谬。

稽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如何应对，可昨夜无节制的饮酒让他的额角更加痛了起来，他抬手拨开那双正为自己轻按后脑的女婢的手，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女婢忙不迭的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方巾去擦稽淮满是水的赤裸的精壮身体。

稽淮自己拿过方巾胡乱的擦了一下，走到床边躺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吩咐道：“一个时辰后叫我起来。”

女婢细声细气的劝道：“王爷几乎整夜未睡，不如再多睡”

稽淮打断了她的话：“本王醒后，再把祖赤阳先生请来。”

女婢见状，应了声喏，不再多话，将遮光的床帘放了下来。

稽淮这一觉睡的半昏半醒，来叫醒的女婢刚挽起床帘他就醒了过来。稽淮这一觉虽没睡熟，但作用并非没有，他的头已经不痛了。

稽淮掀开被子站了起来，他刚睡醒，声音暗哑的问：“祖赤阳先生可来了？”

女婢手脚麻利的为稽淮穿上衣裳，答道：“回王爷，已经差人去请祖先生，应该顷刻就到了。”

稽淮清了清嗓子，接过女婢端来的醒酒茶饮了一口：“知道了，你下去吧。”

女婢应了声喏，退出帐外前她说道：“王爷，烟汀殿下差厨子送来了一些养胃的粥菜，在桌上布好了”

稽淮睡着时舒展开的眉此时又皱了起来，他仍旧在想那日苏亲王提出的联姻一事，没有听见女婢的话，女婢见状垂下眼睛，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祖重南的营帐距稽淮的不远，果如女婢所说，顷刻就到了。

稽淮迎了上去，恭敬行礼道：“潜骊见过赤阳先生。”

与那日苏亲王在此见面就定在今日下午，稽淮言简意赅，将其欲与琪国联姻一事与祖重南说了。

祖重南问道：“那番人老儿可说何时联姻？”

稽淮回道：“战毕。”

祖重南听了当即便说：“那王爷可暂且答应下来。”

自从三十年前苹汀公主稽慧远嫁羌芜后，琪国就再没出过和亲的皇亲贵女，稽淮的脸色一时间十分难看。

祖重南见状笑道：“王爷且听我把话说完。联姻事大关系两国，一个藩王，一个亲王，皆非真正的一国君王，定下此事根本就是徒劳，只是为了安抚番人的权宜之计罢了。再者戈铄皇室实乃傀儡，真正的皇权落在三位拥兵自重的亲王手中，他日功成，那日苏必定不会甘心坐看剩下两位亲王将自己打下的功劳分而食之，彼时动荡，联姻一事他未必还能分出心思应对。”

稽淮沉吟片刻，冷哼一声：“既然彼时动荡，本王就暂且送他个片刻安宁吧。”

祖重南知道，稽淮这是动了杀心。

然而当日午后事违人愿，那日苏连这片刻的安宁也未能保住，起因乃是昨夜那位拦下嵇汀的异族王子突然的语出惊人：“我欲求娶烟汀公主为妻。”

原本肃静的议事一时间更加静的惊人，就连那日苏也没能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请求——那日苏虽有一分贪婪，但没有糊涂到要求眼前这位年轻的琪国王爷的双生妹妹远嫁戈铄。

稽淮怒极反笑：“王子好大的口气。”他将手中的毛笔扔到写的一半的文书上，转头去看那日苏，“亲王万里而来，本王还以为王爷与吾同心伐虏，现在看来似乎只是本王一厢情愿罢了。不过亲王身在我营提此要求，是否有些过于以身犯险了？”

他话音方落就闻一声铮鸣，守在帐外的亲兵长剑出鞘就要进帐。

“都下去！”稽淮厉喝一声，他接着换了柔和的语气，声音带笑的看着那日苏说道，“王子方才一提究竟是何意，亲王能否为本王解释解释？可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他说着将上书愿遣宗室之女与戈铄结亲的一纸文书拿了起来，撕成几片扔到地上。

稽淮双手抱臂，一手摸了摸下巴忽的转头问一旁的季洺秋：“季将军，那日本王和你说了什么来着？”

季洺秋心领神会，当即答道：“那日王爷说：‘将来事成最好，事不成，无非是海色郡，迟个几年收回来罢了。’”

稽淮看着那日苏，依旧是笑眯眯的：“嗯？亲王怎么不说话？”

那日苏背后发凉，他看儿子张嘴要说什么，赶忙识时务的说道：“小儿孟浪，一时失言”

稽淮给他了个台阶：“既是失言，本王就当耳边风，过去就过去了。”他话虽这么说，但已经没有了再将议事进行下去的意思，“今日已晚，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谈吧。”

稽淮嘴角带笑但眼睛里笑意全无，他阴冷的看着地上纸屑，也不等那日苏一方如何反应，抬脚踩了过去走出大帐。

人在屋檐下，那日苏不好多说什么，也带人退出了大帐。

原本还有人声的营帐渐渐沉寂下来，这时有一双手将那几片已经踩的破败不堪的文书从地上捡了起来，小心收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