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九幽之门
“落于谁头上都不要紧啊。”叶羿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 黑色的大氅翻卷,边缘华美的金丝刺绣如火焰燃烧, “天若要责遣世人,首先要有道这种东西吧, 可苍天……”
“本就无道!”
叶羿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如樱落般的刀光飘舞而起, 九玄山门之外的石阶忽然被漫天的刀光笼罩。
在刀光笼罩整条长长的石阶的时候,周围的鬼火“呼”地腾起, 转眼从星星点点变成了燎原之势,幽兰的光将九玄分门外照亮,空气中浮起了无数细微的,悲绝的哭声, 像是就有黄泉中的枉死之人聚集在一起哭泣。
从箱子中爬出的万人骸, 苍白的颅骨上, 空洞的眼窝忽然幽暗深邃如黑洞,幽魂哭泣声仿佛连空气都连带着震动起来了, 那万千刀光被幽蓝的火光吞噬,刀光被鬼火吞噬的时候, 万人骸那种恍惚不真切如万骨重叠之感越发强烈。
万人骸。
以数万尸骸汇聚,凝聚着死亡前的执念、不甘、悲伤等等情绪。一具万人骸,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片地上黄泉。
带着斗笠的男子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刀光, 他恭恭敬敬地朝着万人骸再次鞠躬。
“魂兮魂兮, 束尔者谁?”
男子以古老难明的语言念诵起来自远古的颂词, 声音苍茫,如穿越数万年的纪元而来。音节古奥,声调奇特,带着一种苍劲古朴之感。
幽蓝火焰的火星被烈烈的风卷起飘于空中,在夜色中,忽然化作了万千虚幻的人影。九玄分门外的长石阶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衣衫褴褛的魂魄重重叠叠——那是数以万计的残魂,穿着褐衣麻服,残魂的脸或模糊或清晰。
透入骨髓的寒意蔓延,石阶上忽结冰霜。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斗笠男子的声音拔高,终于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平静,就像一口压抑的火山,终于忍不住彻彻底底地爆发出了它的愤怒与恨意。
——青州七万,雍州十万,南行不知数,在饥饿中痛苦绝望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如何能够安然归去?怀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得到答案,便是黄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苟延残喘的人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替他们找到一个答案!
万人骸空洞洞的眼窝中出现了苍白的光。幽蓝的火焰一节一节地覆盖而上,最终整具骸骨都燃烧了起来。
以叶羿的修为都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魂魄的寒意,那些重叠的残魂在古老的颂词声中睁开眼,潮水般涌上,它们试图将叶羿一同拖入地底黄泉之中。
因为万人骸的存在,这数以万计的残魂力量汇集在一起,连空间都变得隐隐约约扭曲起来,鬼泣之声尖锐凄厉。
“古祭之礼,你是遗族的人。”
面对数以万计的残魂,叶羿脸上毫无惊意,他平静地开口,手中的刀清鸣不断。
斗笠男子没有回答,他继续向万人骸鞠躬,声音转而悲呛。
“归兮归兮,吾如影随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古祭之礼的颂词极为古怪,那怪异的音节仿佛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当它从斗笠男子口中念出的时候,就与天地产生了共鸣,冥冥之中,从数万年前的逝去纪元中引来了蛮荒的力量。
这一刻并州城忽然寂静无声。
鸡犬噤声,更夫颤栗,人不敢语。
几乎只要是活着的,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记忆深处翻卷而起的恐惧——那是先祖遗留下来的恐惧,对洪荒统治者的畏惧。
万千残魂陡然变得暴戾起来,它们的身影几乎扭曲起来,怨恨几乎凝聚成粘稠的实质,加上那隐晦的,来自蛮荒的力量,即使是以叶羿的修为,都不得不运以灵识全力相抗。若是实力稍低于他的人站在此处,此时早已灵识重创,神魂永伤。
面对万人骸统帅的数万幽冥之魂,面对着震动扭曲起来的空间,叶羿忽然笑了起来。
“遗族到底还是遗族。”
他朗声而笑,带着轻蔑与傲慢。
“到头来还是像懦夫一样寻求先祖的保佑!”
叶羿的声音惊雷般响起,随着斗笠男子的颂词而扭曲的空间微微颤动起来,古老祭礼引发的冥冥波动竟是被他这随意的嘲笑隐隐打断。
——我已经老了,老得拔不动刀了。
百里疏未走时,叶羿曾经这么和他说道。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年轻人一样,锋芒毕露,嬉笑怒骂,肆意张狂。
叶羿的大氅翻滚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到底出了多少刀,纷纷扬扬的刀光再次如同落樱般飞洒开,他旋舞起来,大氅飞转,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暗夜中烈烈燃起的火焰,璀璨得生生盖过了幽蓝的鬼火。
看到此刻的叶羿,谁也不会相信他自称的“垂垂老矣”!
那样一把秀美的刀在他手中舞出,每一道飘旋的刀光都带着霸道刻骨的杀机。他明明是在原地舞刀,刀光却充斥满天地,鬼火覆盖之处,刀光随行。
刀光如星河长流。
大河倾倒,烈火湮灭。
九玄分门乌峰上,一名披着黑色长袍的长老盘腿坐在九玄弟子屋舍的房顶之上。若从万丈高空中望下,就会发现整个并州九玄分门不知何时被一个淡淡的光罩笼住了,唯一的缺口处就是叶羿所处的九玄山门。
披着黑袍的长老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赶路之后的疲倦之色。
他是当日离开九玄主宗的那些黑袍长老中的一名,但即使在九玄门知道他的弟子也寥寥无几。
他是九玄门闭关的大能之一,青冥塔开启之后,他一路急赶,在沉沉夜色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地进入并州城。几乎所有离开宗门的黑袍长老都和他一样,没有人乘坐飞舟,都是依靠自身修为避开青冥塔一路潜踪隐迹。
在叶羿和斗笠男子动起手来的时候,黑袍长老祭起了一口古怪的玉匣,借助灵石张开了一个结界,将除叶羿所处之处的九玄分门笼罩其中,抵挡他们动手的余波,护住了九玄分门的弟子。
他此来并州,是作为镇压天柱的又一道防线,也是护住分门的“盾”。
而叶羿,则是那把应敌的刀。
“华衣夜行,雪里拔刀。”
在此之前一直闭目养神的黑袍长老,在叶羿挥刀如舞的时候,忽然张开了眼。他沙哑着声缓缓念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秦长老那一代中,最出名的,不是如今的掌门易鹤平,不是离脉峰主秦长老,不是贺州的父亲贺擎川,而是如今默默无名的并州九玄执事,叶羿。
——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
当初的叶羿声名遍布十二王朝大地,风华与杀名并扬,是那一代最耀眼的数人之一,连合欢宗如今的宗主都倾心于他。
但是……
注视那边飘洒的刀光,黑袍长老长长地,压抑地叹了口气。
但是最出众的一人,最后却为了镇守下面这东西,生机尽绝,宛若老者。连他也没有想到,叶羿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决然的一步。叶羿……他将自己的精血融于并州九玄所属之地上,生生将自己也炼成了九玄分门的一部分!
以精血沃地脉,以神魂养灵气,最终将自己变成如乌峰这般的,九玄分门的一部分。
所以在并州九玄门内,不论从什么地方潜入,都会被叶羿发觉,所以数百年来,他镇压天柱至今。所以,他再也不能离开并州半步。
叶羿,再也不可能回九玄主宗看一眼了。
黑袍长老收回关注着叶羿与斗笠男子的战斗的灵识,与叶羿交手的人其实没有见过叶羿最张扬的时候,年轻的叶羿一边舞刀,一边慷慨陈词,傲慢得就跟全天下没有一人能够和他比肩一样。
嘲讽一句“哀求祖先保护”已经格外温和了。
黑袍长老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结果除了叶羿胜外还有什么。
“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黑袍长老用如今的语言缓缓念出这两句,摇了摇头,“真是大乱将起啊,老朽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从角落里跳出来。”
若是君晚白等人在此听见黑袍长老所念之语,定会惊愕不已。
当初在演武场上,百里疏破去厉歆的“死境”时,所念的正是这几句。只是那时百里疏和长老一样,都是用如今的语言念诵,而斗笠男子却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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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石阶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数以万计因饥荒而死的残魂已经全部消失了。
叶羿缓缓地收刀。
九玄山门牌坊前,重新只剩他与斗笠男子两人。
斗笠男子半跪在地上,身上也有着许多刀伤,他一手按在箱子上,一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咳着血。叶羿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他提着刀,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黑色的大氅如前般摇晃,边缘的金丝刺绣灼灼生辉。
而在斗笠男子身前,虚空中耸立着一扇白骨巨门,万人骸驮着背,托起这扇巨门。先前的数万残魂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的杀招却是由万人骸托起的这扇白骨巨门。
一扇九幽门。
九幽之门立于半空中,给人以最直接的恐惧和震慑,它代表着活物必将面对的敌人——死亡。
斗笠男子一边咳血一边喘气,他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在刚刚,他头上的斗笠被刀光划破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直接毁了自己的脸。
叶羿缓缓地转动刀身,他没有看那扇浮现在虚空中的九幽门,而是微微眯着眼,看斗笠男子那张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脸:“你这样子,倒有些像金唐的暗卫。”
金唐的暗卫永远带着一张面具,别人看不到他们的脸,一辈子隐姓埋名,活得跟鼹鼠一样。
“乘黑夜而来的人,本身就说不上道义,何况不知生死胜败,在没有结果之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会给其他人带去麻烦,那倒不如直接毁了这张脸。”
男子沙哑地笑了一声。
“今天必死的人,是你。”
叶羿平平地直述。
哪怕斗笠男子是通过万人骸为媒介召唤出九幽之门,但这种恐怖的负荷同样会将他的心脉震断。所以从一开始,不管有没有成功,这个人都必死无疑。就算他侥幸没有因九幽之门丧命,也活不下来。
仙门与王朝的纷争还只是在黑暗中汹涌,那些人是不敢在这种时候真正撕破脸。因此不论成功失败,王朝的人,都会杀了他,不给仙门留下追踪来源的机会。
不知来路,即使是九玄门,也不可能对全天下十二个王朝一起发难。
“我说了……”
斗笠男子撑着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从脸上滚落,唯一可以分辨的,是一双透着疲惫的眼。
“我把身家都带来了。”
他轻声说,抬手做了个开门的手势。
面前万人骸也一同张开了双手,缓缓地打开虚空中的九幽门。
由无数白骨组成的门缓缓打开,门后黑雾重重阴风瑟瑟,隐隐有水声浩浩,似乎在门后有着从幽都而出的黑水在汤汤流淌,一种恐怖的牵引力从九幽之门后席卷而出,像是想要将一切活物全数带入黄泉。
打开这样一扇九幽之门,万人骸的形体也逐渐地崩溃,那种重合错离的感觉越来越重,就像随时会崩回散落的骸骨。
九幽之门打开,四周的空间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叶羿的神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转了转手腕,震去刀上的一滴血,抬起头望着 那扇打开的九幽门,目光复杂。
——就像在看一位久别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