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过往之事
“宿神?”
廖乾嘀咕了一声,带着几分惊惧地看着被他扔在桌上的短刀。
“这是什么鬼名字?”
明心和尚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把刀是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丝丝疑惑和不信任。廖乾一听, 脸色涨得通红, 看样子像是气得够呛, 梗着脖子嚷嚷道:“我他妈要是知道这玩意是什么, 至于落到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步。”
“这把刀, 你从哪里来的。”
明心和尚并没有因为廖乾的话而放松,他沉着声问, 看样子大有廖胖子不说就要用梵音宗的心经咒逼问的架势。
柳无颜皱了皱眉头,从明心和尚这异常的凝重态度中明白了些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胖子。”
柳无颜刚刚自己给自己的灵识来了那么狠的一下, 但是从表面上根本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之处, 长刀倒转架在自己肩上,一副似笑非笑带着威胁的凌厉模样。
“我娘给我的。”
在“流觞”淡淡的寒光里,廖乾交代得格外利索。
廖乾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九州钱庄的弟子的。
一开始他只是个富贵家的大少爷,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也就是个土财主的程度。廖乾的老爹是个商人,常年往返于齐秦王朝和苍濮王朝之间, 贩卖商货。一年到头来见不到几次人影。
那时候的廖乾说起来,其实就是个纨绔子弟。
斗鸡玩狗, 什么不正经干什么。
整日无所事事, 一天一天地混着日子。反正家里有钱, 足够他胡吃海喝。老娘与老爹不同, 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温和柔弱,管不住他。于是廖琴就这么长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右手好闲的死胖子。
廖乾那时候也没想过什么修仙什么拜入宗门。
乡下土财主的世界能有多大呢?
不过就是听一些仙人的乡野传说,白天黑夜地混着日子。
然后有一天,廖乾的世界忽然地被生生扯大了。
前往苍濮王朝贩运药材的老爹比正常的情况提早了一半的时间回来。
老爹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回来的,满身鲜血,不惊动下人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把他吓了够呛。
老爹一个冷眼刀子一样扫过来,让他闭嘴,找老娘过来。
廖乾吓得踉踉跄跄地去找自己那整日愁绪满腹柔弱的娘。谁知道老娘在这时候却像不是他认识的人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被吓到,面色如常地给老爹处理伤口。廖乾听到娘问老爹,是不是被发现了。
什么被发现了?
老爹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廖乾满头雾水。
老爹点了点头,然后说,得搬走了。
廖乾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追着问,老爹却厉声吩咐他不许透漏他回来的事情,赶快收拾东西。
然而没有等到他们收拾好东西,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
白天伪装后出门的老爹在傍晚的时候,踉踉跄跄地回来,带着他和娘走进家里一处廖乾从来没见过的密室里,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门关上之前,老爹让他们绝对不能出来。然后门合上了,老爹的面容消失在了门外,门上的阵法亮了起来。
阵法的光照亮了暗示,廖乾看见娘笔直地坐着,望着门上的光,表情是他说不出来的,令他感觉发寒的冷静。
——那种死一样的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密室中都觉得地面在颤动,闷雷般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回响。不安与恐惧让他紧紧地抱住了头。
“拿着这个,不要随便用。”
娘将一把普通的刀交到了他手里,然后站起来了,将伸手放在了门上,淡淡的光芒从她的手中发出来。
她打开了密室的门,走出去了。
出去前,她说,待着,别出来。
门“框”地合上了。
他的世界从此被割成两半。
娘的身影被隔在门外时,廖乾终于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扑到门上,疯狂地想打开门——留他一个人下来算什么事?!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踹,打,摇……
统统没用,他打不开密室的门。
密室的门是在两天后被打开的,两天不吃不喝的廖乾坐在地上,看到穿着九州钱庄衣服的一名中年人站在密室门外。
那人是九州钱庄的一位秘密长老。
“我爹呢?我娘呢?”
他问。
长老没有回答,带着他走到了地面——庄子已经焚毁了,仆人的尸体与一些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那些黑衣人都戴着铁面具。
他看到了老爹和娘。
老爹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刀。娘握住了他的手,也倒在地上。
他们死了。
——纨绔子弟的廖乾从那一刻也死了。
活下来的,是不敢跟着娘走出密室的懦夫廖乾,所以他从此市侩且怯弱,浑浑噩噩地活着,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想。
但是事情不是不问不想就会结束的。
在廖乾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算钱的九州钱庄弟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的时候,并州的青冥塔出事了,他看着城变成了死城。
然后就是周文安,那个世界里只有九玄门只有他师兄师姐的青年,他对着他大喊,让他跑。
廖乾曾经瑟瑟发抖地看着老爹与娘走出去,他不想再当懦夫了。
所以他背着周文安冲出去。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周文安最后还是死了,明明他有机会握住刀,不用周文安那么惨烈地死的。
他到底只是一个懦夫。
跪在囚荒塔外的白骨堆上,他抽着自己的耳光,歇斯底里地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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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乾手中有宿神刀。
这件事打破了柳无颜与明心和尚原本的计划。
他们此次前来齐秦王朝本是为了抢在那些人之前拿到山河卷的残卷。
现在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
廖乾的父母很有可能是古氏十八的人,他们死于金唐暗卫之手。但是,如今廖乾却死于九州钱庄弟子王敬之之手,这就让人不由得在廖乾父母的死因上画个问号。
这件事透出来的古怪让人心生不安。
商议之后,明心和尚将山河卷交与柳无颜,由她前去寻找残卷。而明心和尚则留下来,与廖乾一起,沿着王敬之这条线,探查林长老的每月收一次的货中藏着什么秘密,从林长老的身上再一次往源头探查——林长老便是当初带廖乾出密室的那名九州钱庄长老。
在屋外,明心和尚将山河卷的残卷交给了柳无颜。
收起残卷,柳无颜刚要离去。
“柳无颜。”
明心和尚忽然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了柳无颜的名字。
柳无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夜深,天上却有着毛毛的月亮。
今天大概是月中。
穿着灰扑扑的年轻和尚站在蒙蒙的雪一样的月光中,望着她。年轻和尚的脸上不再有以往的针锋相对——这个时候的明心和尚恍惚地让柳无颜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想着心事,眉眼带着对很多让人不懂之事的悲悯。
以往他们总是互相看不顺眼,梵音阁与合欢宗吵了那么多年,间隙代代相传。因为柳无颜一直以来都没注意到,身为佛子的明心和尚,其实面容生得俊秀。
柳无颜想起囚荒塔传送后她昏过去了,醒来前听到的模模糊糊的念经声。
当她睁开眼,只看到年轻的和尚盘膝坐在远处,闭着眼,一副万事不挂于心的样子。
“什么事,死秃驴。”
明心和尚的法号在嘴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喊出来,柳无颜扛着刀,微微扬了扬眉,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心和尚看着扛着刀的女子,她束着高高的马尾,眉眼带着刀锋的锐气,是禅中说的,那种心里怀着太多无法化解的愤仇的人。
是佛家说的不可渡的人。
“小心渡鸦。”
他摩挲着佛珠,沉默了许久,说道。
话出口的时候,夜风吹过,柳无颜不再停留,转过身,朝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出发。
房屋中,廖乾坐在昏暗的灯火下,愣愣地看着灯火之下的宿神刀。
他伸手摸了摸变成黑色的剑伤,清楚地记得剑刃穿过血肉的冰冷感觉,锋锐的剑气绞断血脉的感觉。
真他妈疼,也真他妈冷啊。
冷到了骨子里。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想到了在囚荒塔舞刀的周文安,想到老头子将刀交给他的时满是皱纹的手,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于是他握住了宿神刀的刀刃,死死地握住。让刀锋切开自己的血管,让血液渗透进刀身。同时带着不甘心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王敬之师兄依旧带着老好人的微笑的脸,手中稳稳地握着剑。
“是真的疼啊,老头子。”
廖乾仰起头,哈了口气。
他伸手再一次握住了宿神刀。
刀柄上的鳞片没有倒立,他的鲜血也没有再渗透出。宿神刀安安静静地被他握在手里,刀身流转着星辰的光芒。
廖乾的脸上没有了往常满不在乎的笑。
他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