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终)
凤九小时候不学术,斗鸡摸鱼、翻墙爬树之类的事没少干过,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闯民宅之事是屡犯。[抓^机^^屋但连她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私闯太晨宫。
不过太晨宫并不好闯,方翻墙而入,便有数位仙伯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见闯宫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顺客气地将她请入会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传,又着了仙娥将鲜果好茶齐捧到她跟前供上。宫中看上去井井有条,凤九来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颗心稍稍安定,只手还止不住地抖,脑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盏茶,听到殿门外脚步声起,赶紧站起来,入殿的却是谢孤栦叶青缇二位,他二人倒是规规矩矩走了正门,被守门的仙童一层一层通报请了进来,众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静坐而候,再是半盏茶,凤九等得越发心沉,直要起身去闯东华的寝殿,却见殿门口终于晃过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缓踱步进来,目光自谢叶二人面上扫过,略一蹙眉,语声中却含着嘲讽,向凤九道:“殿下惯有仁心,这个时辰来闯太晨宫,可是因前几日太晨宫幽了青缇仙者,殿下来为青缇仙者出头了?”
凤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东华呢?”
重霖仙者今日不如往日般恭肃,眉蹙得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寝殿修养。”
目光瞟向叶青缇,又转回头道:“帝君他确然令青缇仙者发誓为仙一日便不得与殿下再见,容小仙揣测,殿下也是因此来太晨宫找帝君讨说法罢。
但依小仙看,青缇仙者并未将此誓当作个什么,既然二位并未因此誓而当真不能再见,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实,当年青缇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后,殿下重情,自称青缇仙者的未亡人为仙者守孝两百多载,小仙们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么样,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缇仙者发下此誓,不过是因帝君他”
话到此处,九天之上忽有天雷声动,重霖兀然闭口,奔至殿门,脸色一时煞白。雷声一重滚着一重,似重锤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间变得漆黑,雷声轰鸣中,天幕上露出闪烁的星子,忽然一颗接一颗急速坠落。
叶青缇道:“此是何兆?”
谢孤栦皱眉不语。
凤九突然道:“我要见东华,你让我见他。”
重霖脸上现出惨然,却勉强出镇定神色:“帝君他着实需静养,方才之事,小仙也尽同殿下解释了,殿下若还有什么旁的怨言,尽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转与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愿,小仙想,帝君定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话到此处却蓦然红了眼眶,似终于支撑不住道,“殿下还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胆问一句,殿下还要帝君他如何?”
眼泪从凤九脸上落下来:“重霖,你同我说实话,他究竟怎么了?”
须臾静寂,重霖仙者抬头:“小仙给殿下讲个故事吧。不过,这个故事很长,殿下想从哪里听起?”又自问自答道,“不妨,就从青之魔君燕池悟将帝君带去见魔族的姬蘅开始讲罢。”
说他们成亲宴的前夜,燕池悟为姬蘅来找帝君,倒确因姬蘅她命悬一线。
姬蘅五百年前于白水山救闽酥时身中秋水毒,当年帝君助他们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红尘浊气所污,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经的属官,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帝君,帝君难对姬蘅多加照拂,却不过是因他父亲之义。尽管帝君对姬蘅意,晓得她的心思后是冷淡相对,然姬蘅对帝君的执念却深。
当帝君要在碧海苍灵为凤九补办成亲宴的消息传遍八荒后,姬蘅心伤难抑,求彼时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出谷后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为白水山众毒物的盘中之餐。
待燕池悟寻到她时,她已近油尽灯枯,求燕池悟将帝君带到她面前,容她见上后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当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记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濒临死地帝君也未必发此善心,真能随燕池悟前来。因而,她将她父亲的龙爪交给了燕池悟,告诉燕池悟,若帝君不愿前来,便将此龙爪给他看。
姬蘅的父亲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谊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员悍将,洪荒时代与帝君在战场上并肩御敌时,曾为护着帝君而失掉了一只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龙,那只左臂是一只龙爪。那一战乃是与魔族而战,魔族得了孟昊的龙爪,欲以十道苍雷击而毁之,以辱神族能。帝君手执苍何,只身犯入魔族夺回龙爪,封入一块白琉璃还给孟昊,且郑重许诺,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辞。
此是重诺。
真心之诺只许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虽手执琉璃牌数十万年,却未求过帝君一言,只在临死前请帝君照拂他的女儿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这位英雄后的时光却落魄,临死前方与姬蘅相认,且身别物,唯有一块琉璃牌,便将它权做遗物留与姬蘅。却不知姬蘅从哪里探知,晓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诺。
生死门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诉说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侧,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又言凤九定不如她爱帝君,她为帝君甘愿赴死,天上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求帝君怜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应她,心中会为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陈情,自觉便是石头也该动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恨人百般痴缠,以死相胁,她如此这般正是令人厌恶,因而她一腔**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终于崩溃,道帝君连她一个微弱念想也不成,她为帝君搭上一条命,帝君却如此负她。既然她父亲死前将琉璃牌留给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诺,今日她便要帝君将她父亲的情分还给她,兑现她一个诺言。
姬蘅让东华休妻,且发誓将帝后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东华终于道:“你父亲一定想不到你会这样来用本君给他的琉璃牌。”
看着她满面的泪痕,又道:“琉璃牌上虽有本君的重诺,但许什么诺却由本君说了算。本君自会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为你谋一个安稳,算是本君还尽你父亲当年之情。你将琉璃牌还给本君,此后是死是活与本君一概关,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许久,终号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两种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术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许毒层,稳住毒性,再将她送往梵音谷静住。
速解便是解毒人将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个儿服药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时的毒只能用后者这个法子来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撑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将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www.棉花糖帝君算好日子,因叠宙之术叠不了碧海苍灵的空间,便提笔写了两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苍灵,一封带给凤九,一封带给主持亲宴的凤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条列了事情的原委,写给重霖和凤九她娘的还特地缜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们提及推迟亲宴,倒显得他们这个亲宴儿戏,就说碧海苍灵的规矩是先将众仙请来游玩七八日,这七八日间在石宫中开正宴,供持帖的仙者们宴饮,再在碧海苍灵入口处开流水宴,赐给未得玉帖的小仙们,八日后等他回来了再开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谓不尽心。但这封尽心的信,却未能按时送到碧海苍灵。
重霖突然道:“听说殿下已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那么,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要改您的记忆?恕小臣斗胆一猜,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殿下定然十分愤怒罢,大约想过帝君太过为所欲为或不尊重您之类,也想过再不原谅帝君、与帝君桥归桥路归路之类?啊不,殿下不是只想一想罢了,殿下已经这么做了。”叹息一声道,“殿下在太晨宫当灵狐时,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过没有,也许帝君他是有难言苦衷?”
许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问过天命,天命说帝君同殿下,你们其实并缘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记忆,要与殿下重归于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护着这段缘罢了,也许他没有用对法子,但着实很尽力是不是?只是,有谁能与天命相争?”
凤九脸色苍白,旧泪痕上又覆泪痕,紧紧咬着嘴唇。
天命说他二人缘薄,便果然缘薄。
燕池悟揣着东华的两封信急急赶往碧海苍灵,没承想却在半路偶遇宿敌,一番恶战,小燕在后关头惜败,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捡了回去,一昏就是数月。
东华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后,待重霖奉凤九之令前来找他时,方知当日的两封信并未送达,急切赶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边界,却感知到天地大动。妙义慧明境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调伏后,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时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仅有几颗明珠的微光,重霖缓缓道出妙义慧明境为何物,又道:
“五百年前妙义慧明境已呈过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半身仙力将其调伏,而后沉睡百年。那时候,不是有传闻帝君为参透人生八苦,自请下界历劫吗?帝君那样的性子,怎可能突发奇想去参什么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宫放出这个传闻,不过为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罢了。帝君自这场沉睡中醒来后,便一直在做彻底净化妙义慧明境的准备。妙义慧明境积攒了几十万年的三毒浊息,便是帝君,也难以轻易将其净化,须耗上他毕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这样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点仙元,沉睡数十万年,天地再换之时,还是能重回仙界。妙义慧明境既选在此刻崩塌,对帝君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将它彻底净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数十万年沉睡。”
骇人的寂静中,重霖轻声道:“但帝君却派我赶回三十六天,去青云殿取连心镜。连心镜是调伏妙义慧明境的圣物。存亡之际,帝君的决定竟不是净化妙义慧明境,而是再次调伏它。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这样选,帝君它选了这条路,有什么后果?”
玉合殿中人声,唯余重霖轻叹:“调伏妙义慧明境,须耗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该修得回来,但帝君彼时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绵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将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时间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义慧明境调伏一次,不过能得两三百年平稳罢了,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容帝君将调伏所耗的仙力修回来,待妙义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时,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部仙元相抗,等着帝君的路”重霖仰头望天,未能将后半句说下去,转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这两条路孰优孰劣,本能择了调伏一途,不过是,不过是不能混沌重生君临异界23488忍受几十万年后天地再换之时重回仙界,见不着殿下罢了,帝君担忧殿下没有他护着过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数,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与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还能在羽化前与殿下有几百年痛时光。却哪知,却哪知”重霖声带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两百年。”
嘴唇已被咬出血痕,凤九倏然不知。
重霖却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这两百年是如何过的?殿下想必终于明白,为何帝君宁肯以权谋私封锁瑶池,也要逼殿下一见了罢,不过是因,那是此生后一面罢了。但诸多误会,如今却是不可说也不能说,因帝君怕殿下负疚。帝君他当初连净化妙义慧明境后带你一同沉睡都想过的,如今却能想到他羽化后,殿下你的日子却还长,不愿你永生负疚,殿下可知,可知这有多难?而琉璃阁中,帝君说他这两百年过得很不好时,殿下你又同他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同他说了什么。
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手意识地拽上胸口,眼泪却再也流不下来。
谢孤栦道:“重霖大人,够了。”
重霖像失了力气,木然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到凤九手中,锦帕摊开,是东华曾赠给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凤羽花朱红中带着一点赤金,灿若朝霞。
重霖低声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后再将此物给殿下,但,”苦笑一声道,“今日小臣所说所做,其实条条都违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这一条了。帝君说当初赠给殿下的天罡罩将随他羽化而湮灭,怕不能再护着你,将这枚琉璃戒留给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会消失,会永远护着殿下。”
半心。回忆一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恍惚记得那是他们初入阿兰若之梦,她记忆正当混乱时,他骗她说从前他不对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谅了他,因为他给她下跪了。她说了什么来着?
“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加丢脸的事情吧?”
“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他是怎么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么做,小白?”
她又说了什么?
“剖心,我听说剖心为证才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谓不重,才不可不信。”
喉头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不能就这样去羽化,重霖,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同他说,我得见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来不及了。殿下难道没有看到这漫天的陨星吗?”
殿外九天星辰确已陨落泰半。
她踉跄半步,未及谢孤栦去扶却自己撑住,眼眶发红,明明说句话都力,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几乎咬牙切齿:“什么来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说当初他连沉睡几十万年都计划着让我相陪吗?此时他要去赴死,不是该想让我陪着他?什么我的日子还长,想要我活得好,他才不希望我活得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终于再次哭出来,像个耍赖的孩子:“他要是不这么想,我和他没完。
天命说我们没有相聚之缘,死在一起的缘分总是有的吧!”
谢孤栦在凤九的哭声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净化妙义慧明境,总该有个净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时究竟在何处?”
重霖闭眼道:“碧海苍灵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华泽,碧海在内,华泽在外。帝君他此时,应是在碧海苍灵旁的华泽中,此时赶去,也许能见他后一面。”
叶青缇为仙的时日尚浅,神仙们的战场是什么样,他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因而随凤九赶至碧海苍灵外的华泽之畔时,见着眼前的情景,叶青缇甚为震惊。
泛着银光的透明屏障依华泽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处,黛黑色天幕上,漫天星辰次第坠落如同凋零之花,陨落的星光依附于泽畔的屏障之上,倏然与屏障混为一体,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结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涌,掀起高浪,浪头之上,紫衣的神尊正执剑与以红菱为兵的女妖激烈缠斗。
女妖身后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头巨蟒,像果真有意识的巨兽,拼命地寻找时机要去撞击四围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后的银色光芒则时而为龙时而为凤时而化作瑞兽麒麟,与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间或响起异兽愤怒的咆哮,咆哮之声惊天动地,搅动的水浪化作倾天豪雨,红衣的女妖眼中现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脸色苍白,面上的表情却不动如松,手中苍何的剑速一招比一招,一招比一招杀意浓。
与此同时,银光化作的瑞兽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挣开,用了殊死的力道,带得瑞兽齐齐撞在华泽之畔的屏障上,顷刻地动山摇,女妖与神尊皆是一口鲜血。
叶青缇此行原本便是为拦着凤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着凤九关注战局时以仙术将二人的胳膊绑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战局同东华一道赴死,但此时与他绑作一团,她也不会贸然下场,将他亦拉入死局罢。自然,他这么做说不准她会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条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等着她哭闹着求他解开,但令他惊讶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抬起二人绑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脸上犹有泪痕,表情却极为镇定,轻声细语地问他:“你可知华泽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设的结界?这种强大的结界,除非设界之人主动放人进入,否则外人进不去的。”循循善诱地向他,“你放开我好不好,就算不绑着我,我也进不去那座结界的。”
他想,还好,以理动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静。但仙界的事,他显然晓得的不如她多,岂知她没有骗他。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竟没有着恼,反而加轻声细语道:“帝君此时招招攻,显是想尽结束战局,将缈落斩杀于剑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罢,若再这么耗着,除掉缈落便已力竭,又如何净化结界中那些三毒浊息呢?”
她话语轻软,就像真的只是在评介战局,令他一时放松。却在此时,被她反握住与她相缚的左手急往结界撞去。
他尚未反应过来,身躯已重重撞在结界之上,但她却不知为何已身在结界里侧,唯露出与他相缚的那只胳膊仍在结界之外。她面色极从容,手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铸剑来,软剑出鞘,眼看她提剑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个激灵,急忙拈诀,二人手臂相离时陶铸剑的剑风已划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见骨。他一头冷汗,她却抿嘴对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飞身掺入战局之中。
她为何能入结界?他蓦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东华帝君的半颗心。有设界者的半心,她自可畅通阻进入他的结界。
瞧着飞入血雨腥风中那缕白色的身影,叶青缇一时喉咙发沉,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凤九隐在结界一旁,只觉劲风簌簌,带得人摇摇欲落。重霖同他们提及妙义慧明境时,已说明因各人的仙泽不同,境中的三毒浊息由始至终只能以一种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扰,反会生出祸事来。凤九明白净化三毒浊息时她帮不了东华什么,她能助他,只在他对付妖尊缈落之时。
梵音谷中,凤九曾同缈落的化相交过一次手,其实晓得自己绝非缈落本体的对手。
她确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并非脑中空空顾忌,明白有时候帮忙与添乱只在一动之间,而她绝非是来同东华添乱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缈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东华教给她那一招。彼时东华搂着她的腰,握着她持剑的手,在她耳边沉沉提醒:“看好了。”她当初其实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却回想了数次,演练了数次。为何会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给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时耳聪目明,极其冷静,翻腾的巨浪之上,缈落在东华的步步相逼下只得攻守,而三尾巨蟒则被引至华泽之畔同东华的瑞兽相争,缈落身后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时机。
陶铸剑急速刺出,集了她毕生仙力,携着万千流光,如今日陨空的星辰,几可听见破空的微哧声。东华当初握着她的手比给她看的那一剑,并非一味求,重要乃是身形的变化,数步间身形数次变幻,令人察觉不出攻势究竟会来自何方。陶铸剑奔着缈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却是缈落腰侧。
果然,即便她施出力的一剑,红衣的妖尊亦险险避过,只是陶铸剑磅礴的剑气却削掉她腰侧大块血肉,缈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飞开,而苍何剑亦在此时重重刺入被她稍引开注意的缈落背心。
寒芒如冰穿心而过,左右一划,已斩断缈落半身。这一击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结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红。而在血色的雨幕中,凤九遥遥看向东华,见他眼中现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来,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灭,三尾巨蟒蓦然失形,重归为意识的漆黑妖息,银色的巨龙仰头咆哮一声,亦重归为一团银光。苍何剑悬浮于结界正中,瞬时化形为一把巨剑,与结界齐高,且同时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罗成一列,将结界二分。
弥漫的三毒浊息被齐齐拦在剑墙彼端。而此端只有他们两个人。
凤九觉得这个时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
或许她这一生对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雏鸟,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还像一泓银色的、流水般柔软的月光。这些是她此时能想到的美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美地轻飘飘落入东华的怀中。说不定这已是他们今生后一面,她怎么能不美?
她顺势搂住东华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抚着她受伤的胸口,急声问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怀中用力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许血色来,方抬头看他,摇头说不痛。
她脸色虽然苍白,嘴唇却还红润,他放下心来,疲惫地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读不用功,不知道这个结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她怀里点头:“我知道啊。”她明白他为何要用九天星光来造这个结界,星光结界惯用来囚困邪物,置身于星光结界之中,除非杀掉设界之人,否则谁也走不出去。而设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结界,自己想要脱困,则唯有将所困之物一概灭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结界,原本便是要与妙义慧明境同归于尽,她虽不是绝顶聪明,但此时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叹息问她,“你说我该怎么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为什么要将我送出去,那天我说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伤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让我伤心过,我们扯平好不好,我来陪你啊,你心里其实是想我来陪你的吧?”
他怔了许久,却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你来,我去哪里都想带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闭了闭眼,“但是不行,小白,你还这么小,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她看着他,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逞强,让她竟有些感谢方才缈落的那一掌来。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轻声地叹息:“恐怕不行了呢,你虽然不想带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说不定。”一阵巨咳猛地袭来,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极致,方才缈落的那一掌虽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时受了那一掌,未动及仙元。
东华的脸蓦然煞白,颤手去探她的心脉,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东华,我疼,说句好听话哄哄我。”她不常叫他东华,总觉得不好意思,此时这么叫出来,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倒是看着气色好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声音沙哑,抱着她低声道:“你想听什么好听话?”
她含着涌至喉头的腥甜:“说你喜欢我。”
他的头搁在她肩上,她感到肩头一片濡湿,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心口的钝痛渐渐消散,浑身都轻飘飘的,她的手抚上他的银发,亦轻轻地回应:“我也爱你。”她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但还不忘嘱咐他,“等会儿净化那些妖息的时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们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哪里。”喃喃地补充,“我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答应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强调:“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结界中,高可及天的剑影隔开结界两端,一端波澜掀起巨涛,森然妖息游于其间,另一端碧波结成玉床,紫衣青年揽着白衣少女静坐其上。
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
许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团银色的光芒。
结界中有佛铃花飘然坠下,静得,就像一场永终时的落雪。
尾声白滚滚睡醒后没有见着他娘亲。
谢孤栦叔叔面色发沉地抱起他,说带他去个地方。
虽然谢孤栦叔叔一向爱阴沉着一张脸,但他此时的脸色比平常又阴沉了五分,白滚滚敏感地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行云到天上,翻过重重云海,谢孤栦叔叔带他踏进一座祥云缭绕的宫殿,来到一个种着红叶树的园林中,园林中三三两两聚着好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
他们转过园林的月亮门时,正瞧见一位拿扇子的叔叔向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道:“其实罢,净化妙义慧明境这种彰天地大道之事,乃是我们神族分内,同魔族不大相干的,你说你是路过瞧着夜华他们破星光结界破得辛苦,便顺便相帮,不过小燕我问你啊,你路过怎么就路到了碧海苍灵了呢?”
如花似玉的姐姐立刻脸红了:“老老子迷路行不行?”
白滚滚听到抱着他的谢孤栦叔叔说了声白痴,一院子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都看过来,如花似玉的姐姐气急败坏,对着谢孤栦叔叔瞪眼睛:“你说谁白痴?”
院子里其他人并未理这个发脾气的姐姐,倒是个个惊讶地看着他。白滚滚将头埋进谢孤栦叔叔的脖子,只微微侧着脸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扇子叔叔端详他一阵,扇子指着他问谢孤栦叔叔:“这谁家孩子?”
谢孤栦叔叔淡淡答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扇子叔叔目瞪口呆:“东华的?”
白滚滚不晓得扇子叔叔口中的东华是什么,是个地名吗?谢孤栦叔叔没再理院子里的人,抱着他径直拐过另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后是一排厢房。
白滚滚耳朵尖,还是听到园子里传来的说话声:“若非白浅那丫头两口子和墨渊及时赶到,竭力破了星光结界,又拿半个昆仑虚封起来做了盛妖息的罐子,这孩子便要在一夕之间既没爹又失娘,真真可怜见。”
立刻有人接口:“折颜上神说得极是,不过此番虽然凶险,倒也可见定数之类不能信。譬如谁能想到星光结界竟也能被击破,又有谁能想到昆仑虚殊异至此,竟能承得住三毒浊息?不过昆仑虚能承三毒浊息几时,小仙却略有些担忧,此回帝君他老人家周身的仙力要修回来怕要千年,若帝君的仙力尚未修回来前昆仑虚也崩溃的话”
便有个清凌凌的女声道:“司命你惯爱杞人忧天,当墨渊上神的加持是摆个样子好玩的吗?比起昆仑虚和帝君他老人家,小仙倒是担忧凤九殿下一些,殿下她伤了仙元又到如今还未醒过来”
白滚滚听到此处,他们前头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这个姐姐说担忧她娘,说她娘伤了仙元一直没醒过来白滚滚的手蓦地拽紧。谢孤栦叔叔安抚地拍他的背:“你当折颜是庸医吗?你娘确然受了伤,但修养个几月就能醒得来,你娘常夸你小小年纪便沉稳有担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担当。”
白滚滚不晓得谢孤栦口中的折颜是谁,但他晓得谢孤栦叔叔从不骗人,他说娘亲没事娘亲就一定没事。但他一颗心还是揪起来,一直揪到他们踏进那一顺厢房中的其中一间。
一屋药香。他娘亲合眼躺在一张床头雕了梅兰的红木床上,床边坐着个和他一样颜色头发的好看叔叔,手中端着一只药碗,正拿一只白瓷勺子缓缓地搅着碗里的药汤。
谢孤栦叔叔将他放下地,他毫不认生,迈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床边去看他娘亲。还好,他娘亲虽昏睡着,脸色还红润。他正要放下心,就听到头上有个声音问他:“你谁?”
他抬头对着问他的好看叔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白滚滚。”
好看叔叔皱眉:“白滚滚?谁?”
白滚滚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她娘亲:“九九的儿子。”
啪,好看叔叔手上的药碗打翻了。
白滚滚觉得有点受伤,他是他娘亲的儿子这件事,有这么令人难以接受吗,做什么大家都要这么吃惊。方才院子里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也是,此时这个守在他娘亲床边的好看叔叔也是,而且这个叔叔吃惊得连药碗都打翻了。
谢孤栦叔叔看了他一眼,对他使了个让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的眼色,自己却走了出去。
房中这么安静,让白滚滚有点紧张,他还惦记着方才的对话,小喉咙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好看叔叔:“你呢,你又是谁?”
良久,他瞧见好看叔叔伸出手来,他的脑袋被揉了一揉,头上响起的那个声音有些轻,却让他感到温暖。好看叔叔说:“滚滚,我是你父君。”
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