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坚持到南辕北辙
青灯古佛,佛语纶音,听着倒也罢了,平平淡淡的过一生未尝不是好事。但是薛丹需要面对的是,他需要和师父相伴一生,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孤独地走完人生路。
他还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他的亲生父母还在外面期盼着与他再次相见。而他,却狠心地将这些统统抛诸脑后,置之不理。
这对于叶枫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和绝对不可接受的。
第一次,叶枫有些为薛呆子着急起来。
他想让他跟着自己出去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宏图大志,他想让他改变主意。可是,看着一脸平静、如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般的薛丹,他只好咽下了一肚子的豪情和建议。
仔细一想,的确,人各有志,一个在你看来是闪着黄金般光芒的选择,于他人而言,也许根本不名一文。
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对于薛丹而言,在一切都是未知数的面前,选择虽然枯燥如古井波但却是自己熟悉的没有危险的安定生活,也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安安定定地活下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不是内里装着的成熟灵魂,叶枫还会有这样的热血和激情吗?很有可能不会,而是做出与薛丹相同的选择。
可是,老天既然给了他不一样的眼界和经历。那么,他就要用这份不一样的勇气作出不一样的选择。
哪怕是这个选择会让他头破血流,但这条路,他也一定要走,一定会走。
想到这里,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叶枫平静地说道:“师父,薛丹,阴平,我也想好了,我选择离开,去外面寻找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家。”
尽管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尽管除了知道自己叫“叶枫”以外什么不知道,叶枫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对,一丝也没有。
一样的,师父没有吭声,他望向阴平,“你呢?”
短短的两个字,但却似乎是有千斤重。因为非此即彼,因为阴平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做出选择。
平时那一套偷奸耍滑的套路,在此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而选择不一样,就意味着从今以后千差万别的生活。他不是没想过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找寻自己的生身父母,去过普通人该过的生活。
可是,眼界和恐惧又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自己什么都不会,身无分文,而且外面除了大片的森林,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能做什么,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这十年来,他所学到的,便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早课,听讲,念经,参禅,种菜。其余的,他一概不会,一概不知道。这十年来,他居然什么都没学会,除了当和尚。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阴平缓缓而又死心了般说道:“我愿意留下。”
闻言,叶枫还是想争取一下。
毕竟,这一年多里是阴平时刻陪伴着他,为他的烦心事而烦恼,为他的开心而高兴。这样的哥们,这样的友谊,是很难得的。
想了想,叶枫便道:“阴平,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着我离开?师父说了,无论你怎么选,他都是尊重你的决定的。而只要出去了,我们相互扶持,相互帮忙,活下去应该不难。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起寻找自己的爹娘。”
见阴平皱着眉,叶枫又道:“我在此发誓,如果你跟我离开这里,日后哪怕是过得再苦,我也会倾尽所有先顾着你。”
阴平知道,这是叶枫能够为他做出的最大的许诺了。
可是,这个许诺的前提是,叶枫能够带着自己能活着离开这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如果他自己都活不下去呢?
想到这里,阴平便下了决心,叹了一口气道:“叶枫,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不走,我还是要留下来。”
说完,便不再去看叶枫的脸。
他怕自己随时会改变主意。
他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可是,他更想活下去。
禅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见三人都不再说话,师父这才点了点头,慈祥地看向三人:“你和你要留下,而你要离开,对吧?”
薛丹点头,阴平点头,叶枫,亦点头。
“好”,师父说道。
虽然就一个字,但谁都知道,这就算是正式默许了三人的选择了。
他的面容又恢复了他想要的安宁和淡定从容,但在内心,他想得却是,原本就性格迥异的三人,做出千差万别的选择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己一点也不意外。
叶枫想得却是,师父今天说了与众不同的“跟我来”、“进来”、“好”,从三个字,到两个字,再到一个字,一共六个字,三个人若是平分的话,一人不过两个字。
可是,凭什么两个字就要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啊!
说完该说的话,回答了叶枫几个诸如如何下山之类的问题,师父又彻底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不苟言笑,不再慈祥。他现在又是平日里那个日日月月年年都没有表情的和尚了。
任凭叶枫如何迫切地想再问问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就是不开尊口。
而其实师父的回答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
例如,叶枫问:“师父,我该从哪个方向下山?”师父答道:“四面八方,天底下皆是路。”
叶枫又问,“可有我生身父母的信息?”师父回答道:“他们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一番折腾后,叶枫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都问不到了。又或者,其实师父不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也许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样想,到底让叶枫更加释然。
毕竟养了他十年,叶枫不愿意用不好的心思去揣摩自己的师父。
看着师父不再言语,闭着眼睛打坐,无奈之下,叶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决定离开。其实所谓的行李,不过就是两套衣服和师父放在桌子上的一小袋干粮。
自然,叶枫还去了柴房里,拿走了那个装着干木耳和十八个鸟蛋的布袋。
叶枫离开的时候,没有人为他送行。
他拿着行李,沿着平日里时常走的那条路,缓缓地朝寺门口走去。平时,走去门口不过是为了呼吸一些外面的空气,倒倒脏水,到底还是要回来的。
而这一次,是只为出去,不再进来。
叶枫离开的时候,师父正在给薛丹剃度。而阴平,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观礼。他和薛丹就是彼此的观众和见证,也是唯一。
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很快便会轮到他的。
走到中途,叶枫回眸看了看,恰好看见了这一幕。薛丹背对着他,自然便看不见他的眼神。而师父虽然面对着他,却也未斜视稍许,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专心地为薛丹剃度。
只有阴平,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师父的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这刀透过光线投射出一线一线的闪闪寒光,显得那么狰狞和令人畏惧。不过是抬手转换间,地上便掉满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头发,薛丹留了十年的头发。
这可恶的刀!叶枫在心里诅咒它。
头发剃了,还可以长出来。可是,那颗被圈禁了十年的心,却从此静如止水,只怕是难以再醒来了。
阴平也是背对着他,明明叶枫走得脚步声那么沉重,他愣是没有转头。
只是,若是仔细看,却是可以发现,他的背在微微的发抖。只是,叶枫是看不见的。
叶枫不知道这是师父吩咐的,还是二人自愿的姿势。不过他也理解,也是,从此二人便正式是佛门中人了,不看貌似绝情,但绝无大的差错;但看了,就是错,就是留恋红尘,就是后悔自己的决定。
且,看了一眼又能怎样?
总之,他选择了一条与大家不同的路,再次看见的,便只能是二人的背影。
是啊,方向不同,除了背影,你还指望能看见什么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叶枫离开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这风吹起了阴平已经被剃掉但还未落地的头发,也吹落了叶枫一直隐忍的、倔强的不愿意落下的泪。
这段路其实一点都不长,但却花了他平日里走出寺门几倍的时间。平日里恨不得三步一蹦,而今,却是化作了一步一停,缓缓前行。
不是他不想出门,也不是他不想离开,他只是想通过这种缓慢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座寺庙这几个人的尊重。
过去的十年,他们陪着他一起成长,为他遮风挡雨。而今以后,他需要独自去面对这世间所有的千辛万苦和险恶。
只是,路终有尽头,总有走完的一刻,不管你走得有多慢。到了门槛处,叶枫顿了顿,终究是迈出了腿,跨出门槛,轻轻从外面关上了寺门。
以前,关门都是从里面关。而这次,他是从外面推。
关门的刹那,他从门的缝隙里看见了与自己再也不像的薛丹,越来越像师父的薛丹,以及有些颤抖的像是在强忍着不愿意流泪的光着头的阴平。
轻轻地,叶枫关上了寺门,仿佛一件事在此刻有了结局,尘埃落定。
然后,叶枫便朝着师父禅房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虽然师父看不见,但叶枫还是要做。
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又或者是最后一次,他发自内心地磕了三个头,次次虔诚,次次充满了感恩。
对于这个人,虽然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甚至是有些不喜欢,但却是他养育了自己整整十年。
如果不是他,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呢?
是被戏班的班头挑中做小戏子,天天练功吊嗓子?还是在哪个黑窑里卖苦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或者,已经饿死,被扔在了乱葬岗,任由野狼野狗咬噬?
说实话,叶枫之所以这么坚决地要离开这个“庇护所”,除了成熟的灵魂使然,更重要的,是与他前世的身世有关。
前世里,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直到穿越前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自从毕业后,他也通过各种途径寻找过,但终究是杳无音讯,没有任何结果。
他唯一知道的信息,还是从院长絮絮叨叨的抱怨里的推断:他的父母是在一个雪夜里将他放在孤儿院的门口的。
听到敲门声,院长出来回应时,却只看见一对远去的背影。根据背影推断,这是两个年轻人。值得注意的是,女的还背着书包,两人看着更像是学生。
此外,两人的衣着都十分朴素,看着不像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但叶枫身上穿着的却是料子很好的衣服,也长得白白胖胖的。
于是叶枫就想,他俩年轻,也许是未成婚生子,怕极了世俗眼光;又或者还是在校的学生,没有任何能力也不敢抚养他。
将他送给孤儿院,而不是随便仍在什么地方,说明希望他活下去;他俩敲门了等到院长出来再走,说明他们怕他冻死在门外也没有人知道,还是心善的;把他打扮的那样齐整,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说明总归是爱他的,是舍不得他的。扔掉他,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总有一天,当他们有了能力,就会寻上门来。
届时,一家三口团员……
只可惜,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慢慢地,孤儿院里和叶枫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陆续就被好心的没有孩子的家庭或者有爱心的家庭给领养走了。
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就时刻准备好了分离。
分离于他们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尽管分离,但他们从不哭泣。他们会微笑,庆祝自己获得新生,也尽量给新的父母留下好的印象。
没有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孩子。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要领养叶枫,事实上有好几个。叶枫长得白白胖胖的,又不爱哭,年纪虽小,看着却十分稳重,因此十分招人爱。
但次次叶枫都拒绝了。
只因他想着,父母既然把他放在了孤儿院门口,也就绝对会有寻上门来的一天。如果自己被领走了,到时候如何能够相见?
于是,他就抱着这种坚定的信念等着。
只可惜,他一直等啊,从五岁等到十岁,从十岁等到二十岁,从二十岁等到在好心人的资助下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在孤儿院旁边租了房子住下,依然没有等到。
但他一点都不灰心,他知道他是有父母的。
既然他们不来,那么他就主动一点,自己去寻找他们。在国家打拐办的帮助下,他在当地公安局报了名备了案,也采了血入了dna库,就等着与父母再见的那一天。
直到,直到他意外地来到这个世界,以一个成年人的思想代替一个十岁的孩子继续活下去。
叶枫非常喜欢的男歌星周华健有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买一些美满和祝福。
叶枫特别喜欢这句话。
其实孤儿院的孩子并不都是孤儿,特别是有些被拐卖后被救了下来一时又找不到父母的,也只能留在这里生活,等待有一天被亲生父母找到。
自从大学毕业,他每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的吃喝几乎都花在了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身上。甚至,他还帮助几个孤儿找到了亲身父母。
一有空,不是做义工,就是参加各种寻人公益组织。他没有谈恋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更想自己结婚的时候父母能够坐在他们该坐的位置上慈爱地看着他,祝福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就他自己一个人。
因此,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善事,也不是在帮别人,而是在帮自己。因为帮助别人寻找归途的时候,也是在帮助自己。他们的组织里有那么多人,寻人的途径和方式也越来越多,他坚信自己总有寻到亲人的一天。
而现在,他意外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与他姓和名都相同的都叫“叶枫”的人。他就想着,也许这是上天觉得他前世里是个不错的人,所以要他来这个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实现愿望。
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与亲生父母在一起享受天伦的机会,总要知道自己是谁,至少,要知道自己何年何月何日出生,才不算白白来到这个世界一遭。
至少不能像他现在这样,活了两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前世里,他的生日是他来到孤儿院的日子;而这一世,他只想赶紧找到父母,届时自会真相大白。
怀着这些师父和薛丹、阴平不知道的想法,怀着满脑子的万丈豪情,叶枫大步地往前行走,直到渐渐地走出了寺庙的范围,这种豪情也慢慢地不见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森林,一望无际,有时候有风吹过,便犹如绿浪。这让叶枫没来由的感到恐惧,仿佛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这些绿浪吞没。
以前,看影视剧的时候,被逼到绝路的英雄总是会豪情万丈地说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此刻的叶枫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因为哪怕天大地大,眼下却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此刻,烈日当空。作为一个成绩不俗的理科生,他虽然知道怎样去分清楚东南西北,但知道了方向又有何用?
东南西北,何处是归处?他又该走向哪一处呢?
但他很快地冷静下来,没有抓阄,也没有闭着眼转圈随便指一个方向就跟着感觉走,叶枫略加思索便选择了向西方走去。
无它,只因太阳正向着西方移动。
虽然太阳是从东方升起,但却是在西方落下。
向着这个方向走,一来不会迷路,二来,一路上总归算是有太阳作伴,它陪着自己从天亮到天黑,心里也不会那么孤独。
将影子撇在身后,叶枫大步向前,同时在心里为自己点赞,因为觉得这一刻自己是那么的了不起,做了一个很伟大的决定。
与太阳同行,怎么看怎么光明,怎么想怎么激动。
可是,许多年以后,对于自己当时那个“伟大”的选择,叶枫却只能苦笑。
因为,如果以他当时的出发点为起点,那么,他梦寐以求想要寻找的亲人,他的亲生父母,恰恰住在东边的方向。也就是说,亲人在与他做出的选择刚好相反的方向。
因为这个选择,他与自己的亲人离得越来越远。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有时候一些想法一些事情看上去很美好很合理,也符合科学逻辑,但,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做出了这样看似正确的选择,有可能让你与所想求的越来越远甚至南辕北辙。
可惜,这个道理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明白,就算别人告诉了我们,我们也理解不了,只会觉得他们是在说教而已。
我们总是固执的认为,我们应该忠于自己的内心,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
然后,我们一直坚持,直到,直到撞到南墙,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