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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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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甄永信往褡裢里装一个烙饼,夹着八卦图,就匆匆出了城。游荡的路线是昨天夜里想好的,往东走,那里的村子人家多,胡子也少,师傅点化他,像他这样的生茬子,刚上道儿时,要见人就练,少谈价钱,因为还没有名气,要把这一带的村村屯屯都走遍了,而后生意自然就上来了。虽说在家时,已把各种困难都想到了,可现在真的开练了,心里还是有点磨不开,在经过第一个村子时,听河边两个洗衣服的娘儿们说,“快看,算命先生来”时,他心里竟有点膈应,怯生生地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过去了,手里的铃铛一下都没敢摇晃。过了村后,才觉着不对劲儿,自己就是要给人算命的,怎么还怕见人呢。这样,当翻过一个山坡,到了第二个村子时,他就定了定神,在村头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把挑着八卦图的杆子揽在怀里,手里的铃铛晃了两晃,动作挺轻,声响也不大。村里往来的人也没在意,他心里正合计,是走窜户地去给人算好呢,还是就这么坐在这儿,使劲儿摇晃铃铛好呢?当他还没拿定主意时,就有两个汉子扛着镢头,从村里走过来。
“嗬,算命先生。”高个汉子说。

“哪来的?”矮个儿问。

“城里的。”甄永信答到。

“准吗?”高个儿的问。

“准不准,算了就知道。”甄永信平了平心跳,尽量显得无事不知的样子,两个汉子笑嘻嘻地把镢头戳到地上,两手拄着镢头把儿站着,问算一卦多少钱?

“算得准,凭赏,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嗬,挺好,”高个儿汉子嘻笑着,“来,先给俺算一卦,看看准不?”

生意来得太快,出乎甄永信的意料。问那汉子的生辰八字儿时,嗓子有点发紧,好在问话不多,就忙着拿拇指在其余四个指肚儿间掐算。将近两袋烟工夫,在确信准确无误后,甄永信睁开眼说,“仁兄大运不错呀,五行调和,喜神是河边柳木,此木乃木中最好之木。七岁起运,只是十六岁那年,四柱中有偏煞,流年不利,命中不利于父母,这是你命中的一道坎儿,闯过去,万事通畅,闯不过去,会对你前半生不利,不知闯过没有?”

“闯过了,我爹妈现在可结实着哪。”汉子喜滋滋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甄永信接着往下掐算,“你二十岁上下有大喜,该是你动婚的最好时段,抓住了,婚姻就美满,抓不住,后半生会夫妻相克,不知抓住没有?”

“抓住了,”那汉子开始咧嘴笑了,拍了下屁股,夸奖算命先生,“太准了,先生,我就是二十那年成的亲。”

“唔,这就好,这就好。你二十一岁那年,命中应得贵子,”这么说时,甄永信拿眼扫了下汉子,看那汉子嘴已经咧到了耳根子,就问,“得了吗?”

“得了!得了!”

甄永信接着掐算,“你的后半生要比前半生还好,交大运时间,是在你四十岁那年。就这些了。”

“太神了,先生,你真是活神仙,俺算服了你。多少钱?俺回家拿去。”

“不忙,不忙,按城里规矩,一般就是一个铜板。

那汉子把镢头交给身边矮个儿汉子,说了声“你等着。”就跑回家里取钱了。

矮个儿汉子耐不住性子,紧着央求:“先生,给咱也算算呗。”不等甄永信答应,自管先报了八字儿,甄永信抬起左手,略阖上眼皮,嘴里振振有词,拇指开始掐算,一袋烟工夫,甄永信脸皮开始绷紧,嘴里的嘀咕变得断断续续,不住偏一下头,发出咂嘴声,仿佛险峻山崖上一只迷路的山羊,拿眼喵了下那汉子,此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焦虑的眼睛,巴望着知道自己命运中玄机,看甄永信几番欲言又止,那汉子就耐不住性子,催促他,“先生但说无妨,说给俺听听。”

“仁兄的大运好生乖戾,阴阳过于失调,相克多于相生,四柱连现三个七煞……”这时再看那汉子,眼神就像结冰了,直照得他心里发冷,好在刚才回家取钱的汉子,已经呼哧呼哧跑回来,只差几步就到了,甄永信顿生勇气,毫不隐瞒地自动告诉那汉子:“老兄近日将有牢狱之灾呀!”

“放*的臭屁!”那汉子刚才还像冰一样的眼神,刹那又像着了火,甄永信几乎来不及躲闪,一个通天炮就迎面击来,准确无误地重击到面门,幸亏是坐在大石头上,才没摔倒,只是身子剧烈后仰了一下,满眼霎时流星乱飞。

那汉子抡在半空的第二拳还没落下,就被子取钱回来的汉子拦腰抱住,“怎么啦?怎么啦?怎么打人了呢?”

“他小舅子的咒我,”那汉子一边挣脱着还要打,一边嘴里不住地骂,“说我这几天要去蹲笆篱子,看我不敲碎他的脑壳儿。”

“人家算命的,八字里有什么,人家就说什么,是你自个儿乐意让人算的,信不信由你,打人这算哪门子事嘛?”

“去你妈了巴子,敢情给你算得熨熨帖帖,你心里舒服了,就帮他的腔,妈了巴子,你不养孩子不知肚子痛。”

“你怎么死驴不上套呢,我向着你,你还骂我。”

“你这是向着我啊,你分明是要气死我,妈了个巴子,你还骂我死驴不上套,我连你一块揍!”

一当眼里的小星星散尽,甄永信就回过神儿来,趁两个汉子在那撕打,拔腿就跑。他是一边翻过五道山岭,直看风远处的城墙时,觉着安全了,才缓下了脚步,就着心里一蹦一蹦的,直接嗓眼儿,要住外蹦,气管里又腥又咸,像灌了血,嘴里不知怎么弄进了两块小石子儿,直硌舌头,他把石子儿往外吐时,沉着*前面少了平日里阻挡的东西,用*一舔,才知道两颗门牙掉了。

甄永信没敢径直回家,他先找到了徐半仙。徐半仙一年这张血淋淋的嘴脸,吃惊不小,一边领他回家弄水洗脸,一边询问事情原委。听学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问:“那人张得什么样?”

“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咳,这种人你也敢诈他?哄哄不就结了。”

“开始我看他信了,上赶子求我算,就想诈他一下。我想赚两个铜板。”

“结果呢?”

“一个也没赚到。”

“看人下菜碟,干什么都一样,先把人的脾气弄准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停了一会,又说,“算了,好歹小命没丢了,三过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回家调养几天吧,记着,那边儿你再别去啦。”

一看见肿翻了的*和*下牙床上的空洞,几乎等不及他开口解释,家里就又掀起了一个不小的*,先是孩子们吓得直叫,跟着是玻璃花儿眼绞尽脑汁最恶毒的泼骂,泼骂时也不忘埋怨自己一时昏了头,掏出两枚大洋,让这个败家子儿去败坏,老丈人也不顾体面,骂出了脏话,丈母娘索性不再指桑骂槐,直截了当地抱怨老天爷不长眼,让女儿嫁了这个荒料秧子。所幸甄永信明显增强了对家庭暴力的抗击打能力,在泼骂声还没完全消停时,就能躺在炕上,发出某种比较香甜的鼾声,白天实在跑得太累了。

毕竟身体还年轻,没过一个礼拜,*就完全消了肿,两颗门牙是不能再长出来了,闭嘴时,*上明显能看出一个凹处,而张嘴时,那里就有一个黑洞,看上去,人一下子比原来老了许多,可甄永信并不在意,反倒有些高兴,因为徐半仙告诉过他,年轻人是不容易端起算命这个饭碗的,嘴上无毛,说话不牢,缺的就是那份儿信任。如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正好是外出闯荡江湖的本钱。这样,在*完全消肿的第二天早晨,甄永信重新带上八卦图和手摇铃铛,把褡裢挎到肩上,临出门时,没忘记往褡裢里装一个烙饼,匆匆忙忙出了城。

记着师傅的话,这次没敢往东走,而是往人家相对稀少的北边走去。北边山路多,胡子也多,心里就比往东方走时稍微惊慌一些。翻过野鸡岭,到了一个村庄,村庄并不大,二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座落在一条溪水的两边。甄永信摇了几下铃铛,村子里的狗就叫开了。开始是几只,声音也不甚高,慢慢就连成了一片,声音越发高亢,像老丈人家的人骂他似的,心里就有些窝火,想这畜生也是欺负人的。他想加快步子,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听这此狗的泼骂,正这时,一家街门开了,出来一个妇人,五十上下,拿手在眼上打着眼罩,望着他,妇人头上的门梁上挂着红布条儿,知道这家新添了丁。

“先生算命哪?”

“批八字儿,择吉日,看风水,观面相。”

“不知先生算一卦,多少钱?”

“说得准,凭赏,说得不准,分文不取。”

“请先生给俺孙女儿算一卦吧。”说着,就把算命先生领进屋里。这家是五间瓦房,女主人住东屋,里屋挂着粉色门帘,不时传出婴儿的声音。甄永信知道,那该是新妇的房间。女主人炕里边儿叠着一铺一盖,板板整整的,铺盖上只摆了一个绣花枕头,甄永信断定这家女主人是个寡妇。女主人说出孙女儿的八字时,甄永信说,“不忙,不忙,我还是先给老姐姐算一卦吧。”

“咳,老目花眼的,命都明摆着的,算啥呀,还得多花钱。”

“不要紧,这一卦算我送给老姐姐的,不要钱。”一番怂恿,女主人就报上了生辰八字,甄永信举着右手,一袋烟工夫,就掐算完了,“老姐姐的命挺硬啊。你的喜神是金,是剑锋之金,四柱大运还行,只是五行不太均衡,六岁半起运,十岁那年四柱现偏煞,不利于健康,对吗?”

女人翻了下眼珠子,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感了一次冒吧,那年冬天。”

“唔,”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该是十六岁那年动和婚。”

“错了,”女主人纠正,“我是十八岁那年冬月十六出的门子。”

甄永信略微一愣,把这一块儿重又掐算了一遍,皱了皱眉,摇头说,“不对,不对,你准是把八字报错了,你要是十八岁出嫁,你该是戌时出生,可你报的是亥时,你看,乙戌相交,十八岁动婚,而乙亥相交,应是十六岁动婚。”

“也许是吧,那会儿家里孩子多,老人都记不清了。”

甄永信又掐算一会儿,手指就像被烫了一下,轻微哆嗦了一下,又皱了下眉,“老姐姐三十五岁前后,四柱中有七煞出现,不利于夫主,是你命中的大坎儿,不知闯过没有?”

女主人眼圈就湿了,红着眼睛摇摇头,“没闯过,俺三十八岁那年,那个死鬼就走了。”

“哦,”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晚景还不错,五十六岁那年夏天,就会转运,再往后,就可以享福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全让你算准了。”

甄永信又让女主人报出孙女的八字,就坐在炕沿儿掐算起来,又过了两袋烟工夫,开始解卦了,“你孙女的命和你差不多。”女主人听过,心就沉了一下,脸也绷紧了,“喜神也是金,不过是剑柄之金,四柱还算平和,只是阴阳不够均衡,命中缺土,起名时最好选带土的字儿,六岁起运。”甄永信又掐了一会儿,停了停,又说,“咳,这孩子命硬,前半生都不利于父亲,一生有三道坎儿,都险。”

女主人登时慌了神,抓过甄永信的手,“先生,有没有法儿给解啦?你得帮俺解解。”这时甄永信才相信,刚才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女主人说话时,声都直了,两手冰凉。

“别忙,别忙,有法儿,有法儿,等我想想。”

甄永信还没来得及想法儿,门帘儿一挑,就蹿出一条汉子,“听这狗嘴胡吣,妈,你信这骗子干啥。”甄永信几乎来不及看清这汉子的面孔,就觉得后脖梗被一只大钳子夹住,抓小鸡似的把他拧到门外,推到街上,威胁说,“你敢再来放臊,我敲断你的狗腿!”

甄永信弯腰拾起地上的八卦图时,扫了一眼这汉子的背影,虎背熊腰的,脊梁骨里就冒出了一股冷气,想想一周前的遭遇,两腿便开始发颤,也没敢多想,扛着挂八卦图的杆子,匆匆往回赶。

“当时你不知道她儿子就在里屋?”听完徒弟的诉说,徐半仙半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徒弟问。

“不知道。”

“其实你应当知道。吃咱们这碗饭的,光会察言观色是不够的,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完,又闭上眼睛,接着教训,“再者说,解卦时,你出那么大声干什么?凡神,信则灵。你让不信的听见了,不出乱子才怪呢。”

“我看她信了,想大吓她一吓,就把嗓门放高了,你不是说,见了女人就往死里吓吗?”

“可你却让男人听见了。”徐半仙坐直了身子,训斥徒弟。

往后的几天里,甄永信过得比较郁闷。城东城北那边,受了惊吓后,就不敢再去了,眼下只好在城南的几个村子里转悠,偶尔给人算上几卦,人家不是说算得不准,就是等解完卦后,嘻皮笑脸地赖帐不给钱,几个顽童也跟在身后起哄,有时还拿石子儿往他身上扔。因为没见到预先想象的进项,回家后泼骂、呵斥、挖苦,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傍晚,又是一无所获,甄永信扛着八卦旗正往城里逛荡,在城门口的人群当中,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转头看时,是师傅,急三火四地把他拉到离城门不远处的大车店墙根下,神色有些慌张,等不及他开口,就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出事啦!”

“什么事?”甄永信纳闷。

“你干的好事,”师傅狠瞪了他一眼,“你惹的乱子,你还装糊涂。”

“我没惹什么乱子呀,这几天。”

“上次你在北山后的村子里,给人家孩子算命,说人家孩子克父,不几天,那孩子的奶奶就把孙女淹死了,孩子的妈就疯了,媳妇的娘家就不干了,婆家无奈,就把事儿推到你身上,说是你唆使人家淹死女婴,人家就告了官。今儿个一下午,老毛子警察到夫子庙前来过几次,要捉拿你。那老毛子还讲什么理?抓到人犯,也不审问,就拉到城外枪毙,你想想,这些年,他们滥杀了多少人?”

“他们怎么知道是我?”甄永信开始发毛。

“人家说得清楚,一个扛着八卦图的算命先生,掉了两颗门牙,不是你是谁?”

甄永信觉着身上有些冷,两腿开始抖动,一股热流正从大腿间流下,一直灌进鞋窠儿里。

“怎么办?师傅。”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跑呗。看,顺着城边儿那条官道,一直往北,记着,别在道儿上走,要在道边儿的野地里走,趁着夜色过了岗子,到边外去,那里老毛子就管不着了。”

说罢,往甄永信的褡裢里塞一包桃酥,拿过八卦图和手摇铃铛,直到甄永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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