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月上正婵娟
顷刻云遮亦暗存

或有圆时还有缺

更言非者亦闲言

白极会在流村的总坛香烟缭绕，乌烟瘴气。正面供着个弥勒佛。

总坛主甄丑子摇了半天占卜用的竹筒，倒出来一首表示占卜结果的小诗，就是上面这首。

甄丑子旁边两个护法不敢近前看，抻着脖子妄图看见上面写的到底是凶是吉。

总坛主微微皱着眉头想着这首诗什么意思。

大护法隐约看见“东边”二字。便问总坛主，“东边要有事？”

甄丑子一挥手把小诗藏了起来，“你懂个屁。此卦主西方失物。”

然后把手在桌子上一按，“一定是李树林这个小子在搞我的鬼！”

要说西边，豪强的势力还有不少家呢。刘大喜，翟晋阶，都算，怎么就算准了是李树林呢？大护法二护法莫名其妙。反正算卦的本事二人没有，这事情只能听老大的。

“哼哼，告诉弟兄们全都给我打点起来，天一黑就出发寅时三更，咱们给李树林这小子来个夜袭，灭了他。”

“坛主，李树林可是有二百多号子人，将近三百口子能战之兵哪？”

“废话，他不比咱们人多，我何必夜里出发夜里下手！怎么？怕了吗？有心算无心，你们怕什么？”

大护法二护法都是一身横练的外家硬功夫，闻言把手一抱，掌上关节嘎巴嘎巴直响。

大护法道：“我胡某何时怕过谁了？”

二护法运起神功，白衣胸前的红兜兜仿佛变得妖异的红艳艳，说道：“坛主，有坛主请到佛祖护体，观音通神，咱可是刀枪不入！请符咒吧！”

“不可轻敌！”甄丑子说道，“李树林跟过大帅，有两下子排兵布阵的能耐，带上那两门机关炮！辰时在大草垛子集合！”

“喳！佛祖护体，刀枪不入！”

河北省那个时候一般来说教育水平在全国算是高的，但愚昧的也有的是，就像这甄丑子，远在西面正定地界活动的李树林，离他那么远，没招他没惹他的，就那么算了一卦，就拉队伍去灭李树林，这种匪夷所思的混蛋事情也是常有常发生的。这一次他要集合坛里百余高手，给李树林来个远程奔袭！

要不史称甄丑子为土匪呢。

汪洋和李刚来到流村外，天色已黑。他们转了一圈在西北角村外看中一个大草堆，李刚先踩着汪洋一个好肩膀爬了上去，草堆很大，估计是村里牲口一冬天的草料都堆这里了，李刚用绳子把汪洋拉上去，两人肩并肩趴在草堆顶上，用草料把自己埋了起来。

两人相互用干草把对方埋起来，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枪眼”监视着村西口。

汪洋感觉穿着棉袄棉裤再钻进草里，还有点热乎乎的冒汗，就对李刚说：“这样还挺暖和的咧。”

李刚有点紧张，他没有感觉到暖和，却感到自己的牙根和心脏在发抖：“队长，以前你遇到过白极会这种人？”

“没有。在碰到他们南方来的红军之前，我都没有听说过。”

“我听无极这边的新同志说，这个甄丑子坛主，是个活罗汉，会法术，只要给人喝了他画的符咒，寻常枪炮奈何不得他们的。”

汪洋笑了笑，这种非唯物主义的东西，他参加红军之前就不相信，“你害怕了？是服从我的命令才跟我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才不怕呢。”

从汉民族务实天性来讲，李刚对这样的事情也是将信将疑的，但是苦于没有念过书，不懂得很多大道理，别人这么说了，自己又没有见过，只好抱着姑且信之的态度。现在不管怎么说，一个识文断字的队长，一个每天拿着钢笔稀里哗啦在本子上写好多字的队长，现在说了，没有那回事，那李刚就打算相信的确没有那回事了。尽管这个小汪队长看上去比自己年龄还要小（其实他比队长小了将近两岁，人穷显老），那也没有关系，比自己见多识广文化高就行。

汪洋没说话，李刚又接着轻声问：“队长，是不是识文断字的人，都不怕法术？我看队长天天都写字。”

汪洋这才想起自己的队伍的文化问题：“李刚，咱们从路西过来这个排里面，都有谁认得字？”

“就队长你吧？铁匠指导员好像也认得一点。其实大家都不服他，他肯定认不了多少字的。”李刚心里还是把指导员看成生活中遇到过的那个铁匠。

汪洋在黑影里无声地笑了笑：“指导员没有上过学，但也是有文化的，有你们这里的**教他识字。给他讲革命的道理。”

“那**咋就看上他呢？”李刚心里这样想，但没有问出来。

“李刚，回头打完了这些白极会，如果你我都活着，我来教你们识字怎么样？”

“那敢情好！”李刚叫了出来，幸好声音不算太大。

“小声点！当心让村里人听见！”

李刚闻言紧张地盯着村口看了一会儿。微微有一点月光。村口很安静，没个人影。村里似乎有人家点了油灯或者蜡烛。“那一定是富裕人家”，李刚心里想。其实那是甄坛主在烧香拜佛算卦呢。

“队长，明天他们一定会从这个村口出来？”

“嗯，到了这里我就可以透底给你了。二麦花和我说好了，他领路，让大队到这个村口来，然后喊话，把白极会引出来。到时候你要听我的命令，我一说打，你就要负责打掉白极会的头头。”

“队长，你也开枪吗？”

“我也开枪，我来打机枪手。听说他们有机枪的。”

“那今天晚上还能睡一觉？”

“不能都睡着了，也不能打呼噜，咱们轮流睡，如果我打呼噜，你就捅捅我让我别打，如果你打呼噜我就捅你。”

“好。”

说完了话，两人又紧盯着村子看了一会儿，眼睛对月光的亮度越来越熟悉了，村口房子和院墙的轮廓也大致能看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李刚看看没有人，似乎忘记了刚才对刀枪不入的佛门高手的恐惧，想起了指导员说过的贫富问题：“队长，你还记得指导员说的那些吗？你说人是穷好还是富好？”

“这要看你呀，你原来一定认为富了好吧？我原来也是的。你说富了怎么好呢？”

李刚脱口而出：“富了怎么好？那好处太多了吧，不用饿肚子，不用偷偷拣富人家的剩饭，和人家的猪抢食吃。”说完发现自己嘴没有把门的，后悔了一下。

“偷偷拣剩饭？你？”

屈辱的经历，李刚不愿意多说：“我那时候还小，饿极了，家里又没有吃的。结果让人打了一顿。”

汪洋无语了半天，黑暗中抓住李刚的肩膀拍了拍，转移了话题问他：“你们家是没吃的，陈大富和张富贵是没穿的。”

“穿的？队长，他们和我一样没吃的。我家倒是有的穿，夏天还一人一身棉袄啊。”

“你是封庄的？”

“是，和指导员一个村的。他们封家有钱有地有势啊。”

“那指导员可真是吃饱了撑的，跑到宜安干铁匠铺的徒弟。”汪洋心里清楚，嘴上说反话。

“什么啊队长，他家也是穷光蛋。”

“你不是说封家有钱有势有地吗？”

“不是他那个封。”

“是哪个？”

李刚答不上来了，他虽然不识字，可封指导员和封家几家地主老财的确是一个姓的。

“李刚，这就是指导员讲的道理。地主老财是一伙的，一个阶级。咱们穷人是一个阶级。不管你姓不姓封，姓不姓李，跟姓没有关系的。咱们穷人给他们干活，耕地是咱们，浇水是咱们，除草是咱们，收割还是咱们。可是最后拿走了庄稼的却是地主老财们。这是什么事儿？这就是一个阶级剥削另一个阶级，地主老财剥削咱们穷人那。”

“他们有地。”李刚说。

“他们有地，可是不种田，地自己会长庄稼？”

……

“李刚，**就是咱们穷苦人的党，是领着咱们穷人闹翻身的。懂了吗？”

“懂了，可队长，真能翻身吗？”

“这就要问你手中的枪了，如果你拿他当个烧火的棍子，那就翻不了身。”

李刚在黑影里重新把玩了一下自己的步枪枪管，他感到这支枪现在有了新的生命。

“那，队长，我们当初在路西，干啥不到封庄去，把老财的地夺回来？”

这是汪洋在陕北时，当时的指导员反复讲过很多的道理了，于是他回答：“因为地主老财有狗腿子，还有武装，也就是国民党军队，日本军队，还有这个甄丑子。不消灭他们所有的军队，我们怎能翻身呢？”

“嗯。啊？什么？还有甄丑子？他也是？他不是白极会的土匪，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吗？”

“他劫富济贫？他劫过封庄的地主？济过你们家的贫？济过指导员他们家？你听说过五年还是六年前**在你们这一带闹革命的事情吗？”

“听说过。不过我那时候才十岁，不懂。”

“嗯。你不懂，可甄丑子懂。那时候**有一个小队，到这个流村发动他们一起闹翻身，可是让这个甄丑子全都杀了。你知道吗？”

“这边的事情我还真不大清楚。”

“甄丑子也像你一样穷？”

“那当然不是，人家是总坛主，怎么会穷？”

“那他的钱哪里来的？他的地从哪来的？他种地了？做工了？”

李刚半晌不语，然后对汪洋说：“队长，我有点明白了。白极会，甄丑子，那是明抢，地主老财对咱们穷人，那是暗的，暗着抢。队长，你先迷瞪一会儿吧。我睡不着，我盯一会儿，等我困了再叫你醒来。”

阶级斗争是个社会大杀器。阶级斗争古已有之，但现代才有明确的概念，不过即使是现代，一般统治者不敢使用。可当时的**可不管这套，造反的就是造反的。

“好吧，注意别让我打呼噜。”

汪洋趴在草垛上，又向外面看了一会儿，真有点困了。近处，远处的村庄，沉睡在月光下。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

汪洋刚刚有点睡着，李刚忽然又问：“汪队长，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汪洋强撑开双眼，看了看村口没有动静，便问：“什么事儿？”

“队长，你说，地主老财的队伍，还有日本军队？这日本，和咱不是一国吧？封来希好像就这么说的。”

“不是，日本是外国，侵略咱们中国的。”

“那他帮着中国老财欺负中国穷人？”由于早年闹过八国联军，义和团，李刚好歹算知道中国外国之分，知道“我大清”和外国洋毛子是不一样的。

嗯？这小子活思想还挺多？汪洋在黑暗中看着李刚，盖在草里，什么也看不清，便说：“这个，我们出征的时候，刘主任就给我们讲过。现在因为日本这个外国侵略咱们中国，所以呢，现在的确就不讲阶级斗争了，要讲民族斗争，民族解放。”

李刚听得头都大了，不过他看看天色还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队长，你说的慢点啊，我都不懂。刚才你说的什么？民族解放？”

汪队长的头此时比他的还大：“是。民族解放。你知道咱们是汉族吗？”

“不知道。”

“唉，我告诉你吧，咱们这些人，我是陕西人，你是河北人，还有山西人，河南人，山东人，还有东北人，就是鬼子说的满洲国人，很多，咱们都长着一样的长相，都说着一样的话，都是汉族人。咱们国家还有藏族人，维族人，蒙古族人，满族人，回族人，这些你都听过吧？”

“满族人？在旗的？”

“对。”

“那回族呢？”

“就是回民呀。”

“蒙古族呢？”

“蒙古族就是北方草原上那些人，他们穿着蒙古族长袍，一天到晚骑马射箭，放羊牧马。”

“他们啊？那民族解放是什么意思呢？”李刚开始对民族有点概念了。

“我告诉你的这几个民族，都是咱们中国的，另外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民族生活在咱们中国。咱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民族，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华民族。”

“在旗的，不在旗的，都叫做中华民族？”

“对呀，你很聪明。日本人，他们自称是和族，大和族，大和民族。知道吗？现在这个大和民族的军队，打进咱中国了，他要占领咱们的国家，把所有的中华民族的人，全都变成他们的奴隶，还抢咱们的东西，抢咱们井陉煤矿的煤，强奸咱们的女人，杀害咱们的老人和小孩。你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了？”

“嗯。”

“嗯，就算南京大屠杀的消息没有传到这里，你也看到宜安大屠杀了是吧？鬼子不管你中华民族的人，是穷的，还是富的，都要当他们的奴隶，遭他们的压迫，不服就屠杀。”

“队长，你这说错了。”

“怎么？”汪洋愣住了。

“大麦花他们家，没招他们没惹他们，鬼子也把他们家强奸了，屠杀了。”

“哦。”

汪洋松了口气：“李刚，什么叫民族解放，你就应该明白了吧？就是把小日本和其他所有跑到咱们中国侵略的外国鬼子统统打出去。刘主任说了，把他们赶走，咱再闹咱的翻身革命。哎呀，这里面道理还多着呢，你先消化我刚给你讲的吧，以后指导员会给你讲更多更多的呢。现在你还不困啊？服了你了，我先迷糊一会儿啦。”

“哎，队长，咱们队里都谁是**？我现在算**了吗？”李刚不想让汪洋现在就睡觉。

可汪洋撑不住了，当兵两年多，已经养成到这个点就闭上眼睡觉的习惯了。迷迷糊糊答了一声，小呼噜就打起来了。李刚见他呼噜声不算大，村口也没个人影，就没有动他，而是自己圆睁着两眼不睡觉，看着村口想事儿。

民族主义，又是一个大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