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景玥懒懒的偎依在皇上的怀里,整个人的身子柔若无骨,一双白玉似的双手攀附着他的肩膀,眼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赏赐,珍珠翡翠,黄金美玉,映得整间屋子都金碧辉煌,她却都懒得看上一眼,随行而来的内官正尖着嗓子唱读赏赐的细目,景玥拧着眉毛,一脸的不悦,读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极为不耐,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能不能让他别再念了?”
那内官从未遇见如此情况,当下傻在那里不知进退,景玥一语说完,连瞧都不瞧身边皇上的脸色一眼,转身又拿了桌上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手里把玩,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到铜漏发出的细微声响。
皇上脸上微有窘迫之意,但并无明显的不悦,只说了一句:“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一屋子的人在顷刻之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她这才解脱般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皇上环住她的肩,语气之中充满宠溺:“下次可不许再这么无礼了。”
景玥看他一眼,回话道:“宫里真是麻烦,就连皇上想送谁一点东西都要如此繁琐。”放下手里的夜明珠,她又随手拈起一只金珠点缀流苏的金布摇往头上比了一比,皇上绕到她的身后,替她插戴好,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那以后我们就出宫去。”
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好啊。”那笑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明眸皓齿,清甜无比,她在他面前从来未曾这样开心过,这样毫不吝啬的美好笑容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恍惚地看着她的面容倒映在梳妆台的铜镜之中,并不十分真切。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句说什么,她又是一笑,那笑清甜之中已掺了三分的苍凉,伸手拔下了头上的金布摇放回妆匣:“那怎么可能呢,皇上不过是哄景玥开心罢了。”摇了摇头,又说道:“古人有云,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更何况皇上乃是一朝之主,更是天下万民百姓的皇上,景玥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还望皇上不要怪罪。”而他却感到鼻腔猛然一酸,心脏霎时仿佛有什么要迸发开来一般,无端端地发紧发痛,双手却已经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长臂一收,已将她拥入怀中。
曾几何时,他被朝中的众大臣所迫,一定要立合尨的公主为皇后,他气得一连数日不上早朝,不议朝政,那时候落晴也是这样靠在他的肩头,轻声劝他:“落晴不在乎那些,只要能跟皇上在一起,那些名份于臣妾来说,还不是虚名一个?”
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回答:“朕一定一定要你做朕的皇后,朕贵为天子,难道连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一个名份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
她轻轻叹气:“皇上,请容落晴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假如能够选择,落晴多么希望能跟皇上做一对民间最寻常的夫妇。”
仿佛有颗极大的泪滴砸落下来,渗进金丝刺绣龙纹里,只留下一个极浅的水印,他只觉得衣袖上一湿,再低头看她,她依然是满面温和的笑:“皇上,这样下去,众位大臣还以为是落晴在暗中扰乱君心,皇上若是真的为落晴着想,就立那位……”说了一半,似乎后半句被梗住,她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那位公主为皇后吧。”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怎样强忍着心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那些让自己心碎的字句来。
皇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假如能够选择,臣妾多么希望那个能跟皇上做一对民间最寻常的夫妇。
他当时竟然没有回答她,没有回答她最大的心愿,哪怕只是敷衍,他都没有。
直至初秋那一天,也是这样阴的天,那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下了两天两夜都没有停歇,她扭曲着身体蜷在床上,他才能够说一句:“落晴,你看看朕,朕就在这里,你一定会没事,等你撑过去,等你撑过去了,朕就带你……”
她的眼睛睁得是那样的大,满满的盛着的都是眼泪,轻轻一碰就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如同彼时窗外连日不曾停歇的雨水,她的脸唇皆失尽了血色,只有唇边的一抹血红斜斜地挂下来,在她惨白得可怕的脸上更加触目惊心,她奄奄一息,无力地翕动着嘴唇,却也只能发出一点含糊的呻吟,流了那样多的血,鲜血濡湿了她身下的被褥,而她仿佛将整个身体里的血都流尽了一般,整个人也因痛楚而蜷曲成一团,他紧紧握住她沾满血污的双手,心痛到了极致,仿佛被这世界上最最坚硬的利器生生剜出千疮百孔,血肉淋漓模糊,每一下都痛入骨髓……
他就在她身边,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几近失态,双眼发红,却只是颤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的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缩了水,变得那样瘦小,仿佛水面上一枚孤零零的枯叶,没有丝毫的生气。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好像是要将他的面容深刻地烙印在记忆之中,又仿佛是在积蓄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终于,她开口唤他,声音已经十分含糊,几乎无法辨认,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她说:“皇……皇上……愿来生……我们……出宫去,做一对寻常的……”
他喉咙发痒,千言万语都哽住了,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眼泪,他点头,更加用力的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已经又僵又硬,冷得吓人,而最后一刻,她竟然笑了,那一笑如同回光返照,整个人像是被一团淡淡的光雾所笼罩,他甚至以为她就要好起来了,但是,上天却只肯给他那样短的一瞬间……她的嘴唇微张,声音已经低到微不可闻,他俯身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她低低唤了一声:“王爷……你看……那些花……开……”
毅亲王是他继位以前的封号,他知道的,她一直不想他做皇上,但是他执意要如此,他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不可能就这样放手。她亦是明白,始终只是说,无论您是什么身份,您都是我容落晴所爱的男人,再高的身份于落晴来说,都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乱世之中,男人为权势绞尽脑汁,女人却只为寻觅一个充满爱的怀抱。
景玥顺从地将头依靠在皇上的肩头,他的声音从头上方传过来,却仿佛远在天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见他的喉结在上下一动一动,那一瞬间,她微微错了神,头脑之中瞬间空白,那些紧紧攀附在她肩上的仇恨,那些一直紧紧扼住她喉咙的压迫感在此时此刻终于可以短暂地消失——他说:“如果终究有一天,我没有了这天下,而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那么,这天下于我来说,还有什么要紧?”
那一瞬间她的心微微一动,她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以为他是真的爱她。
在旁人眼中,天子为众人所拥,高高在上,坐拥四海良田无数,美人佳丽,麾下的贤才良将更是数以万计,世间的一切皆在帝王的权力之下变得如此轻易。
然而他却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甚至绝望地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了。自从她走了之后,自从她走了之后……每晚深夜的入眠都变成了最煎熬的酷刑,无论枕侧的女子是谁,气味都是陌生的,都不是她,都不是……
恍惚之间总是能看见她笑得满面春风,她虽生得清新恬淡,并算不上倾国之姿,但那样一笑还是显得两道横波入鬓,无限娇俏美好。她穿了嫩黄绿色的春衫,胸口处点缀了白色的花瓣,上面洒满金丝银线,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闪闪发光,长发漆黑如云,只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一个髻,鬓旁斜斜地插一只芍药,站在三月后园的花海里转身,欢天喜地的唤一声:“王爷,你看,花都开好了。”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却总是扑空,在那样冷清的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张开的五指缓缓地收紧成拳,而握住的却只有冰冷如寂寞的空气。
身边有女子疑惑地唤一声“皇上?”亦是让他的心一寸寸地冷下去,终于,连半点温度也无。
他素来看淡男女之情,偌大的后宫也不过有她和其他三位妃子而已。她走以后,这中宫皇后的位置就一直悬着,朝中大臣不止一次地上奏折,就连郑亲王殷瑜都曾逾矩劝过他,但他始终未曾放在心上。他们都不懂他,天下何其之大,却只有她能够懂他,而他纵然拥有再大的权势,依然留不住她。
景玥在他的怀中微微一动,终于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微微清了清嗓,柔声说道:“怎么突然那么乖顺了?”
她懒得回答,但是他双眼含笑,就那样一直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只得勉强回了句:“皇上对景玥这样好,景玥乖顺也是应该的。”
“朕还想对你更加的好,想封你做朕的妃子,让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他的手臂使了力气,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像是要将她整个柔软的身躯都揉进自己的体内,而景玥脸上却并无过多的欣喜,隔了半晌只是微微一笑:“皇上即使不册封景玥,景玥依然会留在皇上身边,那些妃啊嫔啊对景玥来说不过是个名称罢了,只有皇上愿意用心对待的人才永远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一位。”她将脸换个角度,稳稳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皇上,有些人留得住,而有些人永远留不住,哪怕是留了身体,也只是留着一个空壳罢了。”
她一语双关,使得皇上身子微微一僵,终于抬起她的下巴来让她跟自己对视,只见她双目澄清无暇,透彻得几乎可以见底,迎着他的视线,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娇羞姿态,而那眼,那鼻,那睫毛的弧度,那嘴唇的轮廓,一样一样都是如此的精致和熟悉,让他仿佛是受了某种蛊惑一般,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吻下去,她的嘴唇微凉柔软,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终于横下心来,彻底放任自己,头脑中再无其他,只有狠狠的纠缠和狠狠的掠夺,唇舌纠缠,她的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衣衫一寸寸退下,露出如花瓣一般洁白细腻的肌肤,他的手抚摸上去,像是抚上了一块上好的绸缎,身下像有一把火被就此点燃,他在脑海中冷冷的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出于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也许是出于她跟落晴那极为相似的面容,也许,也许……
他闭上眼睛不能再想,隔了这么久,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身体终于又一次鲜活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了的,那些干涸了许久的回忆,那个永远都不可能留的住的人,那些永远永远都无法再次重来的过去,终于在这样柔软香甜的纠缠之下再次缕缕生动起来。
是心怀不甘吧,不甘戛然而止,不甘就此放手,回忆来势汹汹,排山倒海,而他却丝毫不能抵御,只能任由着自己被潮水席卷,被吞没,而这一次,即使窒息,即使再痛再难,他也绝对不要再放手。
他要她在身边,他要留她在身边。无论是心还是身体,他都霸道的想拥有。
而景玥的泪水终于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暖暖的温度流过他的手指。他恍惚地抬起手想握住,小心翼翼得像是要捧住一个虚妄的梦境,而终于,手心里只剩下破碎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