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睡了一夜,总是睡不踏实,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人在门外轻轻扣着门板“嗒嗒”,她早已经没了睡意,只是躺在床上忍着头疼,现在披上斗篷起身开门,李敬年跟着平时送饭来的小太监一同迈进屋来,见她先请了个双安:“奴才叩见娘娘。”
“李公公……”她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话只说了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揪着心看着李敬年的表情。
李敬年将装着早饭的竹篮子搁在桌上,笑了:“恭喜娘娘沉冤昭雪,奴才来接娘娘回宫。”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敬年将篮子里的菜样一一拿出来,都是刚做好的,每道菜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两碟精致的糕点,桂花糕和银丝雪顶团,都是她最爱吃的,李敬年递上玉箸:“奴才刚安置好皇上,皇上懊恼不已,一刻也等不了,立刻派奴才们来接娘娘回宫,说是叫娘娘受委屈了。”
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皇上呢?”
李敬年见她并不动筷子,便答道:“皇上去上早朝了,奴才知道这两天娘娘的胃口不好,但这几样菜都是皇上特意吩咐御厨房现做的,娘娘好歹吃两口,垫个底儿,一会儿见了皇上,奴才们也好交代。”
她依旧站着不动,只是问:“怎么回事?”
李敬年听她如此问,神色微微一变,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说:“她自己都已经招认了,娘娘又何必再袒护她呢?”
她心里没缘由的一沉,但是极力控制着没有表现出来,不说一句话,只是听着李敬年继续往下说:“娘娘,您在这里的这几天,皇上为了这件事,可是一刻都没歇下来过,皇上对娘娘的一片心,奴才们全看在眼里……奴才斗胆劝娘娘一句,您也要多体谅着皇上。”
话锋一转,见景玥脸上稍露凝重之色,又说:“小柔那丫头也是真真的对不起娘娘,娘娘也不要太过于伤心了。”
她一愣,却倒是像泄了气一样,扶着桌子缓缓落座,一边站着的小太监赶忙恭敬地递上玉箸,她接过来,夹了一口菜,却全然尝不出是什么味道来。精致的碟子装着同样精致的菜品和糕点,她逐一地吃过来,心里却依然是荒凉一片……头脑空了,心里空了,也根本听不进去李敬年又说了些什么,只感觉自己像行尸走肉一般,吃好了,由旁人伺候好衣装,麻木地坐上步辇,向宜春苑走去。
房间里还保持着她走时候的样子,剪了一半的窗纸还是那样随意地放在架子上,一纸一墨,一茶一盏都没有人动过。房子两个新的丫鬟,见了她都盈盈请安道:“冬馨,清韵给娘娘请安。”
她这才回过神来,张嘴就问了一句:“小柔呢?”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过了那么一会儿,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才开口说:“回主子的话,小柔被带到西四所去了。”
景玥周身猛然间一凛,站起身来仓促地要往外走,俩个丫头吓坏了,赶忙过来拦她:“娘娘,您去哪儿?”
景玥并不看她们,双手用力地撑住门框,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我要去找她回来。”
“娘娘……”两个丫头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双手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拦着她,年纪稍大的清韵说道:“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小柔……小柔不能再跟着娘娘了。”
“为什么?”她猛然转过身来:“我可以再去求皇上,她是我的丫鬟,我不能不管她。”
“娘娘!”冬馨拉着她的胳膊拼命摇头,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小柔回不来了。”
“冬馨!”清韵忍不住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清韵这才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立刻跪下说道:“奴才该死,奴才……娘娘……”
她仿佛没有挺清楚一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头的冷风从门缝儿钻进来,再钻进她的衣领,她这才又恍惚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那名叫冬馨的丫头仿佛是再也忍不住,看得出虽然已经用力压抑,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在眼眶里打圈:“娘娘,小柔被关进西四所以后就被用了刑,整整五十杖刑呀,她怎么能撑得住……后来不得不认了罪……可是……可是……”冬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奴婢跟小柔是同乡,又是一块儿进的宫,小柔是怎样的人,奴婢最清楚,她最后虽然认了罪,但完全是屈打成招的呀!娘娘您千万不要怪她……”
冬馨一口气说完,跪在那断断续续地抽泣,却半天听不到任何回音,抬头看,才发现景玥站在那里,脸上并没有悲拗之色,那神色却像是滞住了一般,冬馨慌了神,跪在那里不敢起身,站在一边儿的清韵也慌了,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看见一颗极大的泪滴从景玥脸上划过,落在砖石地上,咚的一声。
她又哭了。
她错了。
她以为仇恨可以让自己从此变得麻木不仁,让自己的血性渐渐消失殆尽,而现在她终于知道她错了。她始终是高估了自己,想留下的人一个也留不住,先是家人,然后又是小柔。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一次次的躲过凶险,然后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一个一个的离开。
这像是一种最最难熬的酷刑,如果可以,她宁愿代替她们去死,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如此生不如死。
五十杖邢,就算是盛年的男子也未必经得起,更何况是一名弱女子?宫里的刑杖皆是空心的枣木所制,看似细细的一根刑杖,其实里面注满了水银,打在人身上,着肉不溃。她知道是她连累了小柔,因为她的犹豫不决,也因为她的止步不前……然而事到如今,她依然是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咬住下唇,然后,掉一两滴无足轻重的眼泪……唯一能够痛恨的,就是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无能为力,为什么不能陪在她们身边,而是这样厚颜无耻而又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毫无表情的在问:“怎么回事?”
“娘娘有所不知……惠妃娘娘已经被皇上下令逐出宫了。”清韵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审案子的时候,奴才也在当场,小柔的的确确是自己认罪了的。”顿了顿又说道:“是皇上最信任的六爷亲自审的案子……据小柔自己招认,是惠妃指使她去将药偷偷放到娘娘秀了一半的荷包里的,而她因为收了惠妃的一点好处,鬼迷心窍,居然狠得下心来对付自己的主子。皇上知道以后差点把永泰宫的房顶给掀了,才下令将小柔重打五十刑杖……不管惠妃怎么辩解,皇上都像铁了心,下令要惠妃即刻启程呢。只不过惠妃还在别扭着,不肯走……”
清韵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下去,也并不记得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被包裹在严冬厚厚的冰雪里,就那样缓慢而绝望地冷下来,那些不知如何理清的千头万绪,也就慢慢停止下来,她想努力地张开嘴说话,可是那种感觉又来了,只能徒劳地张着嘴,说不出话,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只能在喉咙难堪地僵直着,那些难过,伤心,痛楚……变作一把把裁刃锋利的刀子,在心口上不紧不慢地划着,划着……她慢慢伸出手,捂住张开的嘴唇,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小柔没有任何过错,一切是怡亲王的安排,是他,他说过不要她死,他说过他会救他,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霸道的说过,只要他不让她死,那么她就死不了。
他既然有本事在这后宫之中来去自如,那么安排小柔开口认罪,岂不是举手之劳?
那一晚他沉默的侧脸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他并没有呆上很久,即使是亲王,在后宫之中也是要避人耳目。她跟他也并没有太多的交谈,眼看着天黑了,他叫人来点上豆油灯,她坐在那里绣花儿,他就随意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绣,那豆油灯的光并不十分亮,灯光又是忽忽闪闪,不一会儿便照得人眼发涩,她抬手揉着眼,才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一半侧脸浸染在房里的阴影之中,另一半迎着光亮,微弱的灯火,那样小小的一簇,跳跃在他的眼睛里,便像是一颗异常璀璨的星。他眼睛眨也不眨,脸上竟是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他发现她在看她,在那一瞬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也许是沉醉于某种思绪中没有回过神来,但是这破绽也只有那短促的一瞬,他就又换上平日里那样的从容,错开眼神,淡淡地说:“既然灯光昏暗不便于刺绣,那就早歇着吧,我走了。”
她起身要送他出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随侍的内官给他披上狐皮内衬的石青色五福斗篷,他又转过头来看她:“每样东西都有它不同的价值,为了保全其一,必定舍去其二,谁也怪不了,你懂么?”
她以为他这番话里的其一其二指的是她和珊妃,于是便无声地点了一下头,只是今天才知道,这其一和其二指的是她和小柔。
为了保全她,所以必须有人去承担她犯下的错误。她谁也怪不了,她是这一切的元凶,而此时此刻,她这个始作俑者却还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面无表情地检阅着心口上的血和伤口。因为她的复仇计划,不知道已经牵扯进来了多少人,将来更不知道还会不会牵扯进来更多的人,这是一场战争,容不得一丝犹豫和心软,每一步走得步步惊心,来不及感慨,来不及休息……
小柔,那样如花似玉的年纪,平日里对她照顾有加的小柔,这后宫众多女子之中,唯一能让她稍稍放下沉重心思和疲倦的女子,如今却为了她,无法选择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