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下)
殷陨正在小孩子闹别扭的气头上,听见三哥帮着自己说话,还没等皇上开口,就恶狠狠地瞪了身边的殷鸁一眼道:“明明是你跟父皇告状,谁要你现在来假惺惺地装好心?”
皇上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来,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逆子!到了此时居然还敢出言不逊!若不是你三哥命大,早就因你丧命了!到那时,朕就是杀了你也难解心头之恨!”
那样一个耳光,是那样的重,带着凌厉的掌风,结结实实地抽在他尚还幼嫩的脸上,顿时,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浮在脸上,他身上痛,心更痛,早就已经忘了哭,只是死命地瞪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倔强着不肯低头屈服,年贵妃见皇上真动了怒气,吓得花容失色,赶忙过来拉他,按着他的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还不快给你父皇赔罪?”
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儿臣没有错!父皇偏袒三哥,错的人是父皇!”
皇上乃是九五至尊,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顶撞过?顿时被他这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头脑一个恍惚,腰间的御金宝剑已经出鞘,剑锋冰冷,离他的脖子只有短短一寸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剑身淬发着的寒气逼人,他猛然抬头,突然觉得眼前那个用剑指着自己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表情狰狞如同暗夜横行中的魑魅魍魉,叫他不寒而栗。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求饶,身边的殷鸁失声叫了一声“父皇!”,年贵妃含泪跪下,满屋子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跪下来,黑压压的一屋子人齐刷刷地喊道:“请皇上息怒!”
皇上的嘴唇在哆嗦,拿着宝剑的手也在哆嗦,剑指着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僵持了好一会儿,皇上将手里的宝剑往地上狠狠一掷:“给朕滚出去!”
那宝剑分量极沉,落地当啷有声,那一下也仿佛将他的心震得粉碎,他没有错,他并没有错,为什么却要遭到如此对待?李敬年几乎是拖着他撞撞跌跌地从长生宫里走出来,声音已带了哭腔:“我的小祖宗啊,您存心要吓死奴婢么?那虽然是您的父皇,却也是当今的天子圣上,哪有人敢这么顶撞?”
而他却默默无语,任由着李敬年拖着往外走,而那剑锋散发出的缕缕寒气仿佛已经渗入肌理骨髓,一寸一寸地侵吞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叫他战栗不止;又像是一道道极细极细的丝线,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渐渐收紧,切肤之痛,深刻得让他难以呼吸。
十几岁的少年,从此却有了跟年龄极不相称的清冷眼神,他策马狂奔于原野之上,一双凌长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天上的太阳,那样耀眼的光芒仿佛要将他的双眼刺瞎,他不躲不闪,直愣愣地仿佛自己早就失尽了一切感觉。
手上的箭翎搭上弓弦,弓弦深深地绞进皮肉里,他亦是无知无觉,他有的只是凝神屏息,全神贯注,仿佛全世界都缩成了鹄心的那一点点红色,松开右手,羽箭仿佛晴空下闪过的紫色闪电,旋转着“咄”一下子正中鹄心,他勒马直立,眼底这才闪过一丝丝的笑容,只有这时候,他才能体会到一点点快乐。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文武全才,宫中上下提及当今的四皇子殷陨,无人不挑起大拇哥赞誉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但他本人早已对这一切倦怠至极,独来独往仿佛已成了习惯,同胞的三哥七岁就被皇上封了亲王,每次见面他也依然恭敬行礼:“殷陨见过怡亲王。”只是神色生疏冷淡,仿佛眼前的这个人陌生至极,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兄长。
怡亲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虽也是能文能武,虽凡事不及殷陨领悟得快,领悟得深,但一切都没有关系,只因为他是皇上的三皇子,史上最年轻的一位亲王,皇上甚至一早就拟好了诏书,意要立他为太子。
殷陨嘴边浮起冷笑,这样养尊处优习惯了的怡亲王,不懂人间世态炎凉,看习惯了的是宫中阿谀奉承的嘴脸,心慈手软,永远做不到皇上那般绝情和冷酷,可以用剑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人,根本做不了皇帝!
“王爷,两位宰相大人到了,正在宫门外等候传召。”李敬年无声无息地靠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他又是一笑:“带他们上来。”
两位丞相乃是朝中的大臣之首,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见了他,依然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臣参见毅亲王。”
他点点头:“丞相大人们免礼。你们冒雨前来,可曾被什么人看到?”
“王爷还请放心,臣全部都安排好了,皇上病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倒是王爷您……不去皇上那儿,会不会招人怀疑?”
“我与皇上虽有父子名分,但宫中上下的人大抵上都知道,我与皇上的父子之情已经淡薄到了极点……”他摇摇头,声音被风声雨声遮掩着,小得只有一线可闻。两位丞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作揖道:“一切都已经按照王爷的意思布置妥当,只等着事后他们自己往圈子里跳了。”
“丞相劳神费心,殷陨不知该如何感谢二位。”他往前一步,欠了欠身:“只是这假冒圣意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被发现,我们谁都跑不了,丞相们现在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毅亲王文武双全,才智过人,乃是众望所归,臣等只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谋福。”左丞相林有为花白的胡子被吹得四下翻飞,一道闪电闪过,照得脸上的皱纹纹路仿佛深壑一般纵横交错:“老臣年事已高,一条贱命微不足惜,只是希望先皇打下的江山能由一位有德有才的明君统治,怡亲王虽也是难得一遇的人才,但是为人秉性,实在是不适宜做皇帝啊。”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黑丝绒般的夜空仿佛被劈开了一道裂口,更多的水柱从天上蜿蜒而下,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抝哭,李敬年向长生宫的方向望了望,声音里已经带了颤音:“只怕是皇上……”
他依然凭栏而立,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代我送两位丞相下楼,两位丞相大人放心,事后必有重赏。”李敬年领命去了,他一个人站在这城楼之上,寒而湿重的水汽顺着油衣的缝隙侵袭进来,他从头到脚都是湿冷湿冷的,城楼上挂着的角灯早就被大雨浇熄了,四下里漆黑一片,一阵惊雷过后,雨势又大了些。
他紧紧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声响,那样的用力,口中已经有了鲜血浓重的腥甜芬芳,眼前逐渐起了一层雾气,远远看去,每一点隐约的亮光都像是流星,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滑落,最终隐匿不见,而他就那样站着,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嵌入了掌心,痛得麻木,仿佛这痛感来得天长地久,无尽无休。
只要明天,明天他就能索取到这些人欠自己的一切,那些亏欠,他早就发过誓,自己要亲手一样一样地拿回来,这些都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再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