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临死前的对白(一)
曹满文乃是云南点苍剑派柳若怀的关门弟子。柳若怀武功出神入化,当年人称“轻灵剑客”,江湖上少有人敌,一套刺腕剑法,打遍天下无敌手。柳若怀终其一生,只收了四个关门弟子,许谦君,曹满文,柳剑云,灵樽就。其中便属曹满文剑法最高,也最得师傅器重,将来掌门人之位十有**便会传位于他。为此,那三师弟柳剑云对曹满文又是嫉妒又是恼恨,总是捕风捉影,百般为难。幸好当时曹满文洁身自律,举止端正,没什么把柄落在奸人手上,是以平安无事。
再过几年,曹满文的刺腕剑法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忽然间有了一个梦想。那点苍派的剑法轻灵飘动,数百年来一沉不变,我辈何不推陈出新,创出自己的剑招?当下,他便苦思冥想,忽然间想起了江湖上与本派齐名的古剑派。那古剑派和点苍派的剑法走势完全相反,一个势大力沉,一个飘逸灵动,何不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不久,曹满文便苦试新招,虽屡屡失败,确是越败越勇。正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数十寒载,暗下的苦功终有正果。不仅如此,他心中的梦想也上了一个层次,那便是——要消除各门各派之间的门户之见,互取对方武功长处,互补己方武功短处,最终光大武学。
每每念及此处,不禁心血沸腾、激动万分。待到点苍派一年一度的考校大会,曹满文兴冲冲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还展示了自己根据古剑派剑法所悟,新创的剑法。本以为师傅会大大嘉赏,可谁知柳若怀却眉头紧皱,有如寒霜,斥责他胡闹放肆。便在这时,那柳剑云出来煽风点火,污蔑曹满文勾结古剑派,要对点苍不利,又说曹满文刚刚所试演的这套剑法,明明就是学自古剑派。柳若怀心中却也半信半疑,刚刚那套剑法势大力沉,确实和古剑派剑法如出一辙。
古剑派与点苍派不合,是江湖上众所周知之事。说曹满文学了古剑派的剑法,自是等于说他是个奸贼叛徒。当下众点苍弟子无不对之咬牙切齿,愤恨不已。柳剑云见此,心中得意万分,接连谗言诽谤,不知又从哪里举出种种证据。到得最后,柳若怀竟也真的相信曹满文勾结古剑派,便将他逐出师门,但念在师徒情深的份上,才饶了他性命,没废他武功。
经此一役,曹满文大为失落,却并不意气消沉。他仍旧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一连数年,他接连拜访各家剑派,却屡遭拒绝,甚至有人怀疑他偷盗本门剑谱,暗中偷窥师徒授剑。是以曹满文竟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一个奸诈小人,甚至一旦江湖上有什么剑谱外泄之案,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便咬定是他所为,派出门人与他为难。
五年之前,曹满文心灰意冷,本来一番光大武学的好意,却叫人当成了驴肝肺。自此,他性情大变。三年之前,曹满文为了试练一套剑术,竟然自宫成了阉人。但他心中的那个梦想,却始终没有忘却。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为此,曹满文在宫中一跃成了侍卫总领,手下能人众多,便经常派人暗中偷盗各门各派的剑法武功。后来,曹满文又得到‘青弓’,就又修炼起了箭门宗的上乘箭术。刚练不久,自觉小有所成,便欲一试,又得探子来报,箭门宗七宗聚首于枫叶观。他便弯弓搭箭,向枫叶观方向射出一箭。‘青弓’威力果然巨大无俦,这一箭竟然真的伤到了远在数十里之外的瑶菁师太,但也正因为这一箭,箭门宗才于今晚忽施奇袭,攻了曹满文一个出其不意。
世事总是这般难料。
……
只见曹满文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两眼无光,神色委顿,便如寻常乡下老儿一般。此刻他心中却是波澜骤起,数十年的往事一一浮现在了脑海中,当年拜师学艺,当年苦创新招,当年遭人污蔑,当年误入歧途……
武则胜见曹满文陡然之间一言不发,颇感奇怪,复又上前几步。赵胜在他身后,见曹满文命不久矣,心中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又见大师兄慢慢靠近曹满文,心中那句“我们就饶了他吧!”差点脱口而出。
曹满文见武则胜慢慢移将过来,脸上忽然闪过一阵笑容,道:“哎!我算是想通了,我算是想通了。这天下间本无对错,这世界本身就是无理可言!我一生为我的梦想而奋斗,为了武林着想,可是到头来,却被江湖中人逼得走投无路。”
赵胜忽道:“曹前辈,这天下间,怎么会没有真理可言呢?”曹满文冷笑一声,道:“小子,你又懂什么?”赵胜道:“是非善恶,自有公道。”曹满文不言。赵胜又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不是吗?”曹满文刚想说话,武则胜便插嘴道:“老六,别着了他的道儿!我们两一起快快解决了他!”赵胜犹豫不动,吞吞吐吐地道:“大师兄,我有……有点话要对曹前辈说……”却见武则胜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满文,全身紧绷,丝毫不看向自己,心中不禁不安,又接着道:“其实我们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放他一命吧!”
这句话便似一个霹雳一般,打在武则胜,还有曹满文的心头。赵胜见两人神色陡变,便又接着道:“虽说,曹前辈作恶多端,但是我……我想,此刻他心中早已经痛改前非了。如果他能……能活下去的话,他一定会造福国家百姓的。”武则胜怒道:“小子,你胡说什么?曹满文这奸贼助纣为虐,残害忠良,乱杀无辜,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人人无不欲食其肉、拆其骨而后快!你这般说话,简直是欲与天下为敌!你知也不知?他一定要死!如果他不死,我们怎么样向天下人交代?我们怎么样向死去的人的家属交代?”说到最后几句,声色俱厉,圆睁双眼,似要把赵胜吃了一般。
听此,赵胜心中不知多了些什么,陡然间不似刚刚那般紧张,腰板倒也挺直了,只听他缓缓地说道:“大师兄,我们即使杀了他,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亡灵也不会复活再生,如果让他继续活下去,让他代为照料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的家属,那不更加合理?”武则胜哈哈大笑,道:“简直是胡说八道!”赵胜仍旧不急不缓地道:“况且,我觉得,以曹前辈这般高手,要是死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这一生超群的武艺吗?”
曹满文听了赵胜这一番言语,心中有如一缕阳光透射进来,照亮了整个身子,道:“小子,如果我没猜错,刚刚那道石门的机关,是你破的吧?”赵胜奇道:“不知前辈如何得知?”曹满文微微一笑,却又叹了口气,道:“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如你这般不拘泥于古法呢?哎,世人都道恶人全都该死,可是恶人死了,于己于人,又有何好处?只是因为能够平息众怒?”说到这里,仰天刚要打个哈哈,却引来一阵阵咳嗽,又道:“哎,如果人人都能宽恕别人,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像我这样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呢?”
赵胜点了点头,武则胜就老大不耐烦了,眦裂发指,大喝道:“妖言惑众!”说着跳起身来,从袖中抽出一支细铁箭,向曹满文刺来。曹满文也是大喝一声,扔了长剑,举起手来,并不是挡敌,而是在自己腹部打了一掌,顿时口喷鲜血。武则胜一惊,手中细铁箭竟没刺下来,停在半空。
曹满文慢慢放下手掌,整条胳膊全然没了力气,顺着腹部滑了下去,落在了大腿上,这时才道:“武则胜,我——我自己打了自己一掌,几——几个时辰后,自然伤发毙命。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还会反抗了吧?”武则胜收回细铁箭,“哼”了一声。又听见曹满文道:“在我死之前,我——我想和这个孩子说几句话。”说着,看了看赵胜。
虽然武则胜平素面无表情,不喜多言,似乎冷酷绝情,其实内在却并不那么残忍。当下就转过身去,自行回到洞中,查看两位师弟的伤情。
曹满文见此,心中大尉,问赵胜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赵胜答道:“晚辈赵胜。”曹满文道:“赵胜,赵胜!你不错,过来坐在我身前。”说着,向他招招手,又向地上指了指。
赵胜走了过来,盘膝蹲在雪地上,看着眼前这个老者。只觉得他与平常老儿并无差异,甚至比他们更加凄惨可怜,便道:“曹前辈,刚刚你又何必——”曹满文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我想,一个人只有到了临死前,才能真正地看透生死吧!”赵胜点了点头,又听见曹满文道:“孩子,我问你,假如你的师父师兄不相信你,怀疑你背叛师门、勾结对头,要将你逐出师门,甚至将你处死,你会怎么办?”赵胜想了一会儿,道:“自然是说清楚了。”曹满文道:“要是说不清楚呢?”赵胜沉吟半晌,道:“如果真的说不清楚,就不要再说了。”曹满文满脸疑惑,等他继续说下去。赵胜道:“如果师傅师兄弟们真的以为我是坏人,那我就避开他们,在外行侠仗义,多做善事,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好人,是个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侠客。这样时间一长,师傅师兄弟们自然不会再怀疑我的人格了。”曹满文听了,脸色一沉,沉默半晌。
良久,曹满文才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我是被冲昏了头脑哪!”赵胜不解。曹满文就把自己的经历说给了他知道。赵胜听后,不禁一怔。曹满文见他脸有难色,就又道:“哎,那是我的梦想害了我,是我的梦想让我不容于社会,说什么消除各门各派的门户之见,简直是痴心妄想,那是个无法完成的梦想啊!”
赵胜忽道:“我想那也未必。就好像当年的母系社会中,又有谁会想到如今当家作主的大多数却是男人呢?”曹满文心中一凛,又听见赵胜道:“所以,前辈你的梦想未必就不能实现。况且消除门户之见,并不是说要把各门各派统一合并,完全抛开差异,只不过是让各门各派之间友好相处、开诚相待,能够大度地让对方吸取本门功夫的优点,不是吗?”曹满文点了点头,脸上又是一阵微笑,道:“赵胜,你有什么梦想呢?”
你有什么梦想呢?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听过好多遍了,可是真正有梦想的又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