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一战，萧天鸣连夺张存英毛顺两大营垒，乱箭shè杀毛顺，生擒张存英，伍家军增援毛顺，遭到天鸣军和林撼阳军的两面夹击，战到清晨时分，本已渐渐占了上风，陡然传来张毛败绩，伍胜悲愤莫名仰天长叹：“从此天下无人能奈林撼阳何！”引兵突围而去。
天香之战，绵延两月有余，死伤兵民无数，李天镡方天肃两大名将皆死于此役，连号称五绝之一的冷天激也身负重伤，只有最后关头从天而降的萧天鸣是真正的赢家，此战后他不但得到“八大元帅，首推天鸣”的评语，更得林撼阳亲书“镇**神”匾额相赠，一时间声望达到顶峰。

相形之下，曾风光一时的平远大元帅杜天宇几乎被人淡忘了，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经此一役后，我体会到人生成败皆如梦幻，成名未必好事，平淡反倒是真。

转眼间三军围城的惨烈就遥远得如同发生在上个世纪，伍胜一走，天香附近的两个大州相继承认林撼阳为皇帝，各种援助物资源源不断运将进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天香又恢复了堂堂一国之都的繁华与恢弘气象。适时到来的新年更让城内一片喜气洋洋，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无论士兵百姓认识的不认识的在街头遇到了都用最真诚的笑容互道一声好——劫后余生的城市里到处弥漫着“咱们是一家人”的空气。

新年前后，天鸣军和平远军都忙得不轻，既要保证天香城在林撼阳治下第一个新年的绝对平安——其象征意义的价值在讲究吉兆的沧海人眼里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又要负责投诚州郡的军事防御，防范林漫野发动可能xìng甚微但无法忽略的进攻；乱上加乱的是，张存英和他的大公子在章承忠劝说下对林撼阳宣布效忠，镇守本州的二公子却拒绝服从父亲的指令，斩杀了林撼阳派去的使者。

新年前十五天，钟浩带一个师悄无声息地出发了，临走前撂下一句：“元宵节等我回来喝酒！”

我在沧海的第一个新年，就在这种表面祥和而杀机四伏的气氛中，与周紫兰相对小酌，悠然度过。

自从长平回来，军内事务我都交与黄烈办理，萧天鸣出身平远，更有杨老帅坐镇天香，两军在合作事宜上少有摩擦，那张扶虽为人高傲冷漠，但从来公事公办，黄烈与谢远交情更是rì益深厚，受够了唐暴擎肘的黄烈此时真如鱼得水。他和南丰月为了庆祝新年和安排两军事务，再不能如过去常到我家作客，再加上钟浩出兵征伐，平时好友此刻一个也不登门，那些交情本来就浅的各级官吏更是踪影全无，都去了萧天鸣的府中拜会，一时间原本门庭若市的杜府，竟是冷清得让人难耐。好在我和周紫兰本就是xìng情淡泊之人，少了许多交际，我正好和她重温去年在章承忠隐居之地埋头学海，文武双修的美好时光，周紫兰此刻不再是奴仆身份，我也有生以来第一遭体会到有家业的乐趣，虽然我们名分未定，但两人平素潜心习武修道，对男女之事早已看淡，没有束缚反倒自在。

钟浩在元宵节准时归来，和他一起回来的是张二公子的人头，大公子已经坐镇紫罡州，张存英“自愿”留在了天香与皇上同乐，沧海二十四州，终于有三州并入林撼阳的版图。

元宵当晚我备好酒菜等钟浩前来，等来的却是一纸歉意，林撼阳在宫中设宴款待萧天鸣钟浩南丰月，黄烈军阶本来不够，但近来表现卓越，故在被邀之列，唯独我事先没得到丝毫风声，若不是钟浩临行前特意修书一封，我只有空等一夜还不知究竟。

我呆呆地坐在满桌菜前，忽然一笑：“也许，我们该离开沧海了。”

周紫兰把玩着一盏jīng美的酒觚，慢慢啜饮一口道：“就怕嘴里说想走，人家给点好脸sè，腿就软了。”

我怒道：“你这什么话？你看我象这种人么？”

周紫兰伸著夹菜，头也不抬道：“我看你根本就是！”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脆生生嗓音老远大叫道：“大帅，大帅，我来拉！”

我心头狂喜，跳起来冲出门一把拉住简丹道：“你这小家伙，这么久死哪去了？！”

简丹傻乎乎地摸一摸后脑勺：“钟统领本来想邀黄军师今晚一起过来，结果被皇上请进宫，黄军师怕你寂寞，让我来陪你喝酒。”说着走到周紫兰面前，看着周紫兰的冷艳表情，有些发憷，行个军礼道：“见过夫人！”

周紫兰拍拍凳子示意简丹坐到自己旁边，见他怯生生地憨态可掬，忍不住揪揪小脸：“这孩子，还没chéng rén呢，就上战场了。”简丹满脸通红，呐呐地说不出话。

我把酒壶放到简丹面前吩咐道：“皇上赐的贡酒，小心点喝，醉了我可不管！”回头笑道：“你别看他岁数小，杀起人来可是个小魔君。”

简丹毛手毛脚倒满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抹抹嘴道：“贡酒嘛，味软，还比不上咱自家酿的烧酒给劲！”在我快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他赶紧低头，拿出横扫千军的气势开始痛歼满桌菜肴，不一会杯盘狼藉满目疮痍，简丹肚子滚圆，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嘿嘿，我吃太快了。”

我哈哈大笑，命人摆上糕点，三人慢慢品茗吃糕，简丹一开始只和我说话，渐渐地和周紫兰话也多了起来，周紫兰知道了他家世不幸，父母死于饥荒，两个哥哥带他一起入伍，却先后死于天武野和龙泉关，言语中更加关爱，不多久简丹便将她当作了大姐姐，缠着周紫兰讲故事。

周紫兰在外人面前一贯冷艳的脸庞，这时也带了一丝笑容，从不喜欢讲故事的她，讲起来居然抑扬顿挫引人入胜，故事的内容更是匪夷所思，说的是在离天鹰大陆万里之遥的大洋上，有个名唤亚特兰蒂斯的大陆，大陆上的人们因宗教信仰而分成两派，一方崇拜象征爱与智慧的雅典娜女神，另一方信仰的却是代表黑暗、死亡与仇恨的冥王哈迪斯，雅典娜的圣斗士和哈迪斯的冥斗士之间的战争，绵延了千年之久，在最后一次的末rì之战中，整个大陆都被击沉，永远地消失在茫茫海洋万顷碧波之下，只有少数人乘舟逃离，远航万里来到天鹰，他们便是今rì太平国人的祖先。

周紫兰的故事就从揭开这场末rì战争序幕的银河擂台赛开始，从天马与天龙的殊死对决到凤凰座和黑暗四天王的陡然出现，再到白银圣斗士的横空出世，在五青铜勇闯黄金十二宫时达到高cháo。整个故事曲折紧张，听得简丹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连糕点都忘了吃，当周紫兰讲到天马天龙白鸟仙女一齐被击倒在处女宫，正要全军覆没时，不死鸟突然出现，与沙加展开一场宿命之战，简丹双拳紧握，咬紧牙关，仿佛也在为不死鸟助战，我也不由得凑上前去，想听听这青铜鸟到底要如何打败黄金处女。当听到一辉为了救回雅典娜的生命，不惜自毁身躯，用终极灵力与沙加同归于尽时，简丹眼泪都流了出来，喃喃自语道：“男子汉便当如此！”

我叹道：“舍生取义，真武者也！可惜这只是个虚构故事。”

周紫兰笑道：“亚特兰蒂斯大陆的故事，可是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记载的。”

我知道柏拉图是古太平国的开国贤哲，反驳道：“这话要是高尔说的我还信，可柏拉图的著作据说从不外流，你却从哪里找来他的对话录？”

周紫兰嘻嘻一笑：“是章少傅在林漫野的书房里找到的，前几天夫人借给我看了。”

忽然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啊，原来夫人把对话录借你看了，难怪我到处都找不着。”

我和周紫兰慌忙起身相迎，看着满面chūn风走进来的章承忠，心中滋味难言，无论他对我如何，他对林撼阳总算不折不扣的忠臣，这一点就让我不能不油然起敬。

和章承忠一同到来的是满脸堆笑的吴巨，此人一月前还对我刻意逢迎，自长平之战后，林撼阳对我冷落，他也再不登我家大门，只把谢远张扶伺候得舒服，听说他几次想见萧天鸣，都被拒之门外，今夜却同章承忠一齐来到我家。管家早将他带来的丰盛礼单递上，我略扫一眼交给周紫兰，忙招呼他们坐下。

见这两人进来，周紫兰和简丹脸上都现出些不自在，国内风气尊卑分明，周紫兰属坤道，简丹军阶低微，没有和章吴平起平坐的资格，不等他们有所表示，章承忠已笑道：“兰儿多rì不见，可是越发出落得秀丽妩媚了，嗯，这位简丹小兄弟，长平一战颇有建功，我已略有耳闻。呵呵，今夜元宵佳节，普天同庆，不必拘泥俗例，来来来，一起坐了！”

一杯清茗入口，吴巨犹在赞不绝口，章承忠却陡然发问：“天宇，你来说说，当今天下方乱，何为制胜之根本？”

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题目几乎吓我一跳，但正值开年之际，身为林撼阳第一重臣的章承忠系心于此，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我略一思索道：“首在富国！国富则民强，民强则军强，且既能富国，必令民心归附，更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章承忠点点头：“以前皇上和我讨论，总以为首在强兵，手握铁兵，横扫千里，自然天下无敌。自经天香之围，皇上终于体会到战争之残酷，远非纸上谈兵，设若吴将军与方天肃当时不肯诚服……”他挥手打断吴巨尴尬的表态，续道：“或是伍胜代替方天肃前来，又或萧天鸣晚来一rì，后果都不堪设想。古人云：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非亲身经过，难以体会其中深意。如今我国虽握有重兵，但地仅三州，民心不附，林漫野非但坐拥二十一州的国力，更兼仗太平和馥国为援，我若一味仗恃武力，前景堪忧。”

我第一次看到章承忠纵论国事的风采，他话音不缓不急，徐徐道来，却散发着一股厚实的气场，只听他又道：“皇上连rì在御书房中博览群书，见识与昔rì已不可同rì而语。平rì言谈中，只道未来之国策，当以治国为本！”

说着章承忠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林漫野其人，志大才疏四个字可以尽括。yù做千古一帝，却丧失国土，天下唾骂；自律极严，却不能御下；以救世主自任，百姓却水深火热。皇上以流亡之身，十五骑夜入天香，一呼百应，旋得三州之地，固是我王威德，然林漫野丧尽民心，更是重要原因。”他的神sè渐渐激昂：“是故我与林漫野相抗，必针锋相对。他以割地而失众望，我便打出一统江山的旗帜，他御下失度，治内**滋生，我便要重整政风，变革古法！”

一席话听得我热血上涌，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个在林撼阳治理下欣欣向荣的伟大帝国，忍不住问道：“重整政风，变革古法八字太大，敢问皇上yù从何处着手？”

章承忠微微一笑，手捋胡须道：“两条：虚君实相，政权开放！”他坐回桌旁续道：“天鹰古朝制度其最为合理之处，就是区分了‘宫廷’与‘朝廷’，或曰‘皇权’与‘相权’。皇帝是国家元首，主要起象征国家统一的作用；宰相是zhèng fǔ首脑，带领官员实际管理国家，并负政治上一切实际之责任。皇帝授权而不负责，宰相负责而无主权，一旦国家有事，皇帝就能够以授权人的名义责问宰相和zhèng fǔ，宰相和zhèng fǔ也不能不承担政治责任。这样，宰相领导的zhèng fǔ就有可能成为“责任内阁”或“问责zhèng fǔ”。此‘虚君实相’之制度自天鹰分裂而消失，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见吴巨简丹都听得两眼发直，一头雾水，只有周紫兰默默沉思，章承忠慢慢端起茶啜饮一口，又道：“天鹰政权，自古以来把持在贵族阶层手中，士族寒门泾渭分明，自分裂以来为防外流更是变本加厉，政权以外，连学术武功也统统被两国士族垄断，平民不得染指，所谓‘政权开放’，就是将这些统统向平民开放，使得人人都有上学的权利，有作官的机会。”

他走到我面前，手放在我肩上，语气凝重：“天宇，皇上认你这个弟弟，不只是和你平分江山，更要和你一起建立一个拥有完美制度的帝国，让天鹰大陆，从此成为人间的乐土。你愿意帮助他完成这个梦想吗？”

注：以本章向易中天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