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村落
商队宿营地西边不仅有云雾袅绕的绵绵山峰,还有茂密的森林。比蛛网更加纵横交错的树枝像重叠在一起的手掌,一层一层,散开的深绿色叶片填满仅剩的空隙,把阳光挡在外面,只留下点点光斑,像极了点缀黑夜的繁星。地面积满枯黄的落叶,它们的色彩由黄到深褐色不等,蓬松而均匀地撒满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掩盖住曝露在泥土外的粗壮树根。
树叶太松软,让踩上它的人感觉很不踏实。王玉婷更是不习惯这样的地面,假如没有身后的,头发与堆积的枯叶一般蓬松的卡彼坦尼亚人几次提住她的衣领,恐怕她已跌倒好几次了。
本来以为已经逃过野蛮人的屠杀,王玉婷正为成为少数幸存者之一而高兴不已,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他们的俘虏。努米底亚人走在她前面,那小子被两名强壮的野蛮人夹在中间,只要他稍有反抗,一定会遭到左右两人的强力压制。王玉婷斜眼偷看四周,她与努米底亚人正好处于队伍中央,被野蛮人与茂密树林包围着,完全找不到逃跑机会。
野蛮人起初让他们骑在马上,但进入森林后,所有人开始步行,只由两名身材略为瘦小的人将马群赶往别处。徒步行走一段时间后,王玉婷感到地面有些倾斜,这是个斜坡,他们正往上前进。树杆空隙间隐约可见一排紧密连接的木桩,再走近些,那是一道木墙。当一行人来到它身下时,王玉婷才发觉它比远处所见时的模样更为高大。捆绑这些木头的绳索经过风雨侵蚀已变为棕黄色,但与接近黑色的木桩比起来,只能算浅色系,由于潮湿或无人管理,零星木桩贴近地面的桩脚处已生出乳白色的菌类物质,层层菇状物质向上蔓延,像是扩散中的病变细胞,让王玉婷看了很不舒服。
她将目光移回正前方。木墙中央的大门高度不比木墙矮,这扇门虽同样用木材制成,却由好几层木板钉成,看上去笨重而结实。大门敞开着,里边总有几位身着动物毛皮制成的衣裳的野蛮人从门外视野范围内走过,他们步伐悠闲,扛着木锤,赶着鸡鸭,似乎享受着森林深处的宁静生活。
归来的卡彼坦尼亚人带着他们的俘虏大步迈进木墙里的村庄。村子里随处可见低矮的茅草屋,女人们坐在屋前缝补衣物,一大群小孩在她们身旁玩耍,围着妇女们转圈。畜口拖长气息的鸣叫不时从村庄不知明的角落里传出,还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与硬物的清脆短促的碰撞。这种声音王玉婷很熟悉,建筑工地里石匠挥舞铁锤,用铁钻敲凿石头时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
她与努米底亚人被带到村落里最大的一间木屋前。村民们很快因为他们而聚拢过来,他们中有人偷偷询问押送俘虏的那些骑手,但当三位留着雪白长须的老者从屋里出来时,所有人便不再议论私语了,他们怀着尊敬目光看向三位长者,等待他们发话。
“他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位老者用王玉婷与努米底亚人都无法理解的伊比利亚土著语言问向返回村落的骑手。
骑手中很快有人回答道:“我们在商队营地旁发现了他们,他们见到我们后拼命逃走,于是我们追上去,可是她……”卡彼坦尼亚人一手纠住王玉婷的领口,把她提了起来,“这个女孩不问任何理由,打伤了我们两人!尊敬的长老,请您们看看,这是她使用的武器!”另一名部落战士向三位长老递上王玉婷的节杖。连同女孩的背包,她与努米底亚人的武器一起,呈交到长老面前。
三位长老惊奇地翘着胡须,对王玉婷的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特别是对她的尼龙背包更是充满着年轻人才拥有的探求欲。第一件呈现的物品――信使节杖反而被放置一边,他们专心研究起这个构造奇特的包裹,他们想打开它,可闭合的拉链叫他们没有办法。长老身边的卫士,以及木屋四周蓬头垢面的村民们也无不在好奇中替他们出主意。
王玉婷看着他们笨拙的模样,嘴角处忍不住露出一丝讥笑。一群近似原始人的家伙怎么可能弄懂拉链的原理?到头来,还不是最终会向她请教。这对她来说也将是摆脱目前俘虏命运的机会。她几次想站起来,主动为他们解答难题,但终被身旁的看守用有力的臂膀压了下去。不过王玉婷并不着急,她相信老头一定会自亲向她询问,她甚至已开始思考如何向愚昧的人解说了。
但围满木屋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带着欢愉的惊呼,把王玉婷从想入非非中唤回现实。依靠他们的表情王玉婷有了最不妙的猜测――他们打开了背包。不过通向那里的视线已被人的后背堵塞,因而见不到真实情况。随着有人拖出一根细长的尼龙带子,王玉婷便已明了一切,带子下系着的重物是她的望远镜,现在它被一个野蛮人当作平日常用的捕猎野兽的工具在手里摆弄,他让它快速旋转,可怜的望远镜随时会脱离他的手指,飞出老远。更令王玉婷生气的是他们打开背包的方式,他们没能发现拉链的奥妙,而是用匕首,像剖开鱼腹般,从背包底部划出一条大口子。王玉婷对他们的野蛮行径怒喊,如果没有看守压住她,她真想揍扁那手里仍握着匕首的家伙,他的行为与卑鄙的扒手和无耻强盗无异了。他们毁了一件能证明她的特殊身份并曾救过她一命的宝贝。
背包里的物品被长老身旁的村民们争相传看。而长老手中捧着一只木盒,这件东西并不属于王玉婷,它的所有者现在仍在新迦太基城里。
一位长老打开盒子,他首先取出那枚金光闪闪的戒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咬,老头儿牙不好,已经漏风的嘴似乎将变得更为通风。他看着金戒指,失望地摇了摇头。另两位长老手里则拿着垫盒底的纸草,他们对上边的文字和红色盖印很有兴趣,不过瞧他们将一张张文书颠来倒去的模样,就不难猜出长老们事实上大字不识。
“这是什么东西?”左边的长老眉毛很长,几乎盖住他那双已经睁不开的眼睛。
王玉婷答不上话,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长老一连问出几遍,王玉婷与努米底亚人都没有回答,长者的声音变得高亢,他可能生气了。看守一脚踢向努米底亚人黝黑的背,双手被缚的努米底亚人无法反抗,像布袋般倒在地上。另一名看守揪住王玉婷,把她提起来。王玉婷不愿身体遭受创伤,拼命蹬踢还能活动的两腿,可这也无济于事,两名看守从左右架住她,使她踢不到任何一方。长老们似乎已察觉到他们与俘虏之间存在的语言障碍,命令部族勇士放下了王玉婷。
“让开,让开。红鼻子安巴利要经过这里。”一双充满力量的手臂拨开人群,健壮的野蛮人摇摇晃晃地挤进人墙内侧。
他个子不算高大,棕红色的长发打着波浪卷,胡须浓密,与头发一样,泛着红光,脸部中央凸出的红点很惹人注目,他的鼻尖是红色的。手里牢牢抓紧牛皮水壶,拧开壶盖,直将里边的透明液体往嘴里倒。负责行走的双脚似乎并不属于他,它们完全掌握不住身体的重心,一歪一斜,随时会有摔倒的危险。野蛮人摇晃到王玉婷面前,通红的鼻子几乎快贴在她的脸上,鼻中呼出的浓烈酒气差点让王玉婷窒息过去。
酒鬼很快又摇晃到三位长老面前。“他们……是什么人?”他指着王玉婷与努米底亚人,舌头笨拙地在口腔中打转。
“安巴利,你是不是应该用钳子拉直你的舌头后再来问呢?”村民中有人讥笑红鼻子。
红鼻子酒鬼似乎没听见他的挖苦,一对聚焦困难的圆眼睛在缴获物中搜寻。两个筒状物连在一起的奇怪物体、镶嵌水晶片的圆盒都没能勾起他的兴趣,只有那根相比之下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节杖把他吸引住了。因酒精作用而变得慢腾腾的动作忽然迅速起来,像是发现宝物似的,把那东西紧握进手里。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他们带来的?”红鼻子的酒已经醒了一半。
“安巴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长老向酒鬼询问,红鼻子也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
“当然知道。这个是‘文明人’用来传递信息的工具。带上长官消息的人拿着它,从一个哨所奔向另一个哨所,从一个地区奔向另一个地区,一路上可以畅通无阻。他们的自由来回程度与他们的委派人的地位有很大关系,如果是受到汉尼拔的委派,那么整个伊比利亚将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他。”红鼻子边说边手舞足蹈,模仿信使奔跑的动作。
“你说他们是信使吗?小女孩和黑人?”
“不!我可没这样……说过。”红鼻子的舌头再次开始打转,摇晃的脑袋和无法聚焦的眼睛透出七分醉态,让人觉得酒鬼说出的话并不可信。
三位长老低声讨论。红鼻子留在他们身边聆听三人的议论。长老们似乎担心两位俘虏是迦太基派去给军队送信的密使,迦太基军与卡彼坦尼亚部落联盟正处于僵持中,此时任何消息都会使局势发生变化,他们害怕战事扩大,战火烧进村里。从他们口中,红鼻子隐约察觉到长老们有意杀掉女孩和努米底亚人,这样来自新迦太基的消息将在他们地界里消失了。
酒鬼这时用含糊的词句向长老们建议,“敬爱的长老,要不要等酋长回来后再处理他们呢?我们伟大的首领会说迦太基人的语言,也许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如果是有价值的情报,对我们族今后的选择是很有利的。联盟会议已经结束,首领这几天就会回来,是不是应该等等?”
长老们相互点头,同意酒鬼的建议。
王玉婷看着这些嘴里“叽哩咕噜”的野蛮人,她不知道这些说着奇怪语言的人正讨论着她的生死。几名强悍的部落男子把她从湿润的泥土地上提起来,连同努米底亚人一起押往村庄角落……
老太婆双手托住的银盘里放着两杯冷饮,棕色饮料在金杯中摇晃,荡漾的液体表面浮着冰块,冒出白色气体的冰不断碰撞杯壁,体积越变越小。手臂晃动得很厉害,似乎是由于老女人上了年纪,日趋不听使唤的手脚才让她习惯几十年的动作变得笨拙。手指骨节缓而轻地落在门上,直到门里的人发出代表肯定的声音,她才大胆推门而入。
屋里只有议长之女安娜特小姐与新迦太基城防军司令马戈两人,他们在密谈。老奶妈进屋后,两人立刻停止对话,目光漫不经心地游移在房中各式摆设上。老奶妈不敢打搅他们,放下饮料,不做任何过多停留,尽快退出了密谈室。
马戈喝上两口酸甜的冰凉饮品,滋润一下已经快要冒出火的喉咙,“我的士兵被步兵统领训斥后,就不能再去传讯那名少年了,这样太引人注意,恐怕已经被汉尼拔的党羽知道,一件小事变成大事不太好,追查窃贼的事可能将被搁置,还请小姐谅解。”
“是的,我明白。在这个非常时期让您劳师动众是我太任性。不过我实在太爱那套首饰,那是生日时,父亲送我的礼物,有纪念意义。”安娜特微低着头,她有苦说不出。寻找失窃的印章与文件只能另想它法。
“不过有件事仍是值得欣慰的。”城防军长官继续说,“汉尼拔似乎还没有得到密信。有消息说他派出所有密探打听密信的下落。但我不相信,除非我的信使挺过酷刑,而没有招供,否则汉尼拔不可能用自己所有密探打听一件事。”
“非常正确。他花费在罗马事务上的精力更多。”
“但是有件事必须引起我们警觉。我收买的狱卒全被调走了,就在与议员集会后的第二天,他们还来不及向我传递信息,全部接到紧急命令离开了新迦太基。”
“有这种事?”安娜特漂亮的脸蛋上划过一丝惊诧。
“一定有内奸。那天听见我提起过收买狱卒的人都有嫌疑。卡兰巴尔议员为这件事也很焦急,他希望尽快找出叛徒,恐怕出卖我们的将不是下落不明的密信,而是他。”
“这件事不太方便调查,他们毕竟全是受人尊敬的议员。有更小的目标吗?”
“有”马戈十分肯定地回答。他的目光直射进安娜特眼里,仿佛要探寻什么,“知道整个秘密的来龙去脉,却没有在密信上留下姓名的人更值得怀疑。据我所知,那封信上没有安娜特小姐的署名。”
冰冷的液体触碰到嘴唇,却忽然停止流动,寒气侵蚀着柔软的丰唇,但由于一层朱红唇膏的保护,它并未感到刺骨的冰凉。元老的女儿缓缓放下金杯,握住杯身的手指涂着红指甲,它们像是镶进杯中的红色宝石。“聪明的马戈将军,密信上同样没有您的署名,议员们签名时,您在哪儿呢?您不是更加可疑吗?”她露出微笑,垂下眼帘,不经意的避开城防军司令的目光。
马戈指挥官抽动嘴角,勉强拉出开怀的弧线。
门外,老奶妈弯着背,恭敬地等候小姐吩咐。她如一尊雕像般守候在门口,小姐与将军的笑声从屋里传出,老太婆听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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