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名士
第二日早晨,皇甫郦学着古人晨昏定省,跑去给皇甫嵩夫妇问安,却被告知皇甫嵩一早就去了校场。槐里侯夫人马氏见皇甫郦像以前一样懂事,十分欢喜。只是皇甫郦身形消瘦,脸上也时常有迷茫之色,看的她心中疼惜不已。
“郦儿,你西院只有景儿一个丫鬟,想来平日里也是伺候不周。府内前些日子刚从人市买回一些身家清白,手脚伶俐的小丫鬟,你去挑上几个中意的。婶娘知道你是个喜欢安静的性子,但是身边人手不足,有些事安排起来总不是那么方便。”
皇甫郦知道马氏这样安排是出于一片关爱之心,拒绝了定然让老人家伤心,于是便痛快的应了下来。
从马氏房里出来,他带着景儿在府邸中转了转,最终将两个看起来温顺娴静的丫鬟带回了西院。皇甫郦因为对钱财之事很头疼,所以给两个丫鬟简单的起了财宝二字为名。财儿和宝儿对视一眼,看得出来都很欢喜,她们不但不以为俗气,反而觉得自己的名字为自己的人平添了几分富贵气息。
“西院有多少财物是我可以随意支配的?”皇甫郦在自己的西院走来走去,眼睛不停的在各式金银玉器和家具书简等物上瞄来瞄去。他已经年满十八岁,早已到了出仕的年纪,也是时候凑点钱去大皇帝刘宏的西苑里买官了。
“景儿曾经听老夫人说起过,二老爷临去前给少爷留了三百万钱和郊外的一座庄园。”景儿有点奇怪的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关心起黄白之物了。
“三百万?”皇甫郦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在大皇帝刘宏那里买官,不算上下打点的花销,光一个县令的职位就要一千万钱。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道:“我前些日子被关在廷尉府,皇上是不是罚了我叔父三百万钱?”
小丫鬟点了点头。
皇甫郦感觉自己有些心疼。他从小到大,就不曾打过这么贵的架!
“罚金是老爷出的,没有在少爷的私财里扣。”小丫鬟看出皇甫郦的心疼来,低低补充了一句。
皇甫郦苦笑了一声,自己的私财和槐里侯府的公产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这些年吃穿用度都在槐里侯府,欠了槐里侯不知道多少钱财。就算这些钱财日后都能数倍还清,皇甫嵩夫妇待他的恩情,却是一辈子都还不上,也还不起了。
“城外的庄子有多大,能值多少钱?”皇甫郦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庄子修饰的很好,值多少钱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知道那庄子当初花费了至少百万。庄外的良田基本都是族中的公产,少爷的那一份,应该在百亩左右。”
皇甫郦静静地站着,心里直犯愁。买个县令,至少差了五百万钱,上哪儿弄去?
“西院的余财收敛起来,不算金银财帛的话,还有十余万。”小丫鬟掐着手指算,“如果金银财帛和奴婢的饰都算上,还能再添三十余万。财儿和宝儿俩丫鬟当初花了两万钱……”
财儿和宝儿见小丫鬟景儿像管家婆一样清算皇甫郦的财产,听得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原来自己要伺候的少爷这么有钱,若是自己伺候的好,赏钱定然也少不了吧?待听到景儿将她们的身价也算在了里面,顿时吓了一跳,双双跪在地上哀求:“少爷,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的,千万不要把奴婢们卖掉啊!奴婢们舍不得离开侯爷府!”
皇甫郦听得好笑,正待答话,就见门房的下人跑了过来,请他去厅房会客。
皇甫郦此时几乎钻到了钱眼里,哪里肯理会这些事情,嘟嘟囔囔道:“这是槐里侯府,叔父当家,要我去接客算怎么回事?”
下人满面无奈,低低的告罪,说是皇甫嵩校场阅兵去了,皇甫坚寿外出访友未归。整个槐里侯府,如今能够做主的只有他了。
“那客从何处而来,可探明白了?”皇甫郦不耐烦道:“若是就在京城附近,请他改日再来罢!”
下人急得满头是汗:恳求道:“二少爷还是出去见见吧,那客人姓阎名忠,自称跋涉了数千里,自凉州汉阳而来。”
“汉阳名士阎忠?”皇甫郦先是一愣,随后眯着眼笑了起来。在三国历史上,皇甫嵩封槐里侯,任车骑将军之后,这个皇甫嵩的曾经同僚,跑来建议皇甫嵩拥兵自立,退而割据一方,进而图谋天下。历史的车轮轰隆隆不断前行,皇甫嵩封侯拜将,建言皇甫嵩手握兵权割据一方的家伙终于也按部就班的来到了槐里侯府。在皇甫郦眼里,阎忠这家伙布局的眼光是好的,对时势也有一番深究,只可惜看错了人,找错了出头的路。
“我去见见他。”皇甫郦略略思索了一番之后,慢慢沿着回廊向厅房走去。厅房之内,丫鬟们置好了暖炉,煮好了茶汤,不言不语的随侍一侧,半点也不去瞧那客人。一方面是为了不失礼数,另一方面却是这个阎忠先生长得实在不怎么让人提神。
阎忠五十余岁模样,面容清瘦,颌下一把稀疏的山羊胡,除了一双细长的双目偶尔有一丝精光闪现外,看上去与普通的账房先生没无什么两样。
“皇甫郦见过先生。”皇甫郦庄重的行了礼,“叔父眼下不在府中,下人们多有怠慢,还请先生见谅。”
阎忠笑眯眯的望着他,点头道:“你是郦儿吧,当初抱你的时候,你的小脑袋还不如田鼠大,一晃眼竟已经长大成人了。”
皇甫郦淡淡笑着,懒得去接他话茬。自己小时候的脑袋再难看,也不必非用田鼠来比拟吧。这阎忠明显是嫉妒自己长得丰神如玉,这才出言诋毁。
阎忠笑眯眯又问了几句,无非是皇甫郦身体如何,目前正在学习的课业如何,兴趣志向如何一类。皇甫郦俱都恭恭敬敬的回答了。眼见两人已经去了陌生,皇甫郦这才若有所思的提了一句道:“近日府邸内,多有四地而来的文人志士,有些是壮志未酬,欲在我叔父身上谋求一个出身。有些却野心勃勃,起了从龙之心,赞我叔父‘威德震本朝,风声驰海外’,建言我叔父南面称制,着实令人生恼!”
“竟有此事?”阎忠脸色一变,原本波澜不惊的心中突然如惊涛拍岸一般,澎湃了起来。这些话在他腹中酝酿了许久,正准备拿来说动皇甫嵩,怎么竟有人捷足先登,提前向皇甫嵩表白了,而且说出的话与自己心中想的并无二致?
“长者面前,岂敢虚言?”皇甫郦暗想说这话的人其实就是历史上的你呀,你这般惊讶,可是生气有人捷足先登?他望了阎忠一眼,故作憨直,“我虽然隐隐觉得那人所言有理,叔父却勃然大怒,当日便将那人从府中逐了出去。”
“这等蛊惑人心乱言悖反之人,逐出去正是理所应当。”阎忠慢慢吸了一口气,狭长的双目瞄了一眼皇甫郦,想着不如从这他身上套问些详细情形,就温和地笑了笑,问道,“却不知道他是怎样巧舌如簧,竟然让贤侄觉得他说的隐隐有些道理……”
“他说这天下圣人应时运而行动,如今这世道,皇权旁落,佞臣当道,正需要有一德高望重之人,规划朝纲,诛除宦官,消灭群怨,以解救天下之危。”皇甫郦做出一番苦苦思索的模样,慨然叹息道,“他还说如今天下群雄都以我叔父为,百姓也归心,即使是汤武当年的功劳,也未必能够越得了我叔父。建立这样的卓著功勋,却要侍奉平庸的人主,这是逆天而行,若不应时而起,他日必定难得善终。”
阎忠攥紧了手,挣扎着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问道:“那你叔父当日又是怎样怒斥此人的呢?”
皇甫郦扬着脸,朗声道:“叔父说‘安天下者,不能乱天下也。’郦儿虽不以为然,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很仰慕叔父的为人。”
阎忠眼睛猛地瞪圆,勃然作色道:“安定天下的人,不能祸乱天下!槐里侯说出这番话来,可堪是忠君爱民,国之栋梁!你身为后辈,不以之为楷模已是错,竟然还不以为然,这又是何道理?”
皇甫郦直视着阎忠的眼,说道:“安天下者,不能乱天下也。可是祸乱天下的人不出世,安天下者又如何才能力挽狂澜,保着江山社稷不倾覆呢?所谓时势造英雄,时势未至,英雄徒唤奈何?”
阎忠望着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手心中全然是汗,他静了静心,强笑道:“那张角携百万教徒应时而起,京师震动,天下瞩目,难道竟算不得乱天下者?”
皇甫郦撇了撇嘴,说道:“侄儿虽年幼,却也看不上黄巾贼众。那张角无知无识,碌碌小人矣。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上马定乾坤,只会巧言蒙蔽无知百姓,于大事无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不外如是。”
阎忠垂下眼睑,不再言语。皇甫郦卖乖完毕,也不再进一步说些诛心之语。二人默然对坐,各自思量自己的心事。直到皇甫嵩回府之后,皇甫郦这才彬彬有礼的告罪一声,退了下去。阎忠嘴中与皇甫嵩客套着,深邃的目光却盯在皇甫郦悠然远去的背影之上。能说出这样一番令人警醒话语的,怎么可能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士子?定是车骑将军皇甫嵩亲口所述,这年轻人无意之中记了下来,这才在自己面前卖弄。
皇甫嵩见故友千里来访,心中也有些感怀当年的情谊。阎忠被皇甫郦连蒙带骗,以为自己洞悉了皇甫嵩暂时蛰伏的心思,心中也知道目前时势未乱,从龙之事尚是镜花水月,于是只与皇甫嵩谈往日情谊,不再言及其它。两人一个心怀旧事,一个刻意逢迎,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皇甫郦回到自家宅院,心中反复思量。那阎忠被自己这么一番打击,黯然而去是肯定的,但是就让他这么溜走了,自己不是白费半天口舌吗?有雁过,岂有不拔毛的道理?这阎忠背负着名士之名,在西凉还是很有号召力的。自己虽瞧不上他,却可以借他之名,尝试着替叔父皇甫嵩招揽几个真正的英豪。名士这种东东,都喜欢扎堆以壮声势。若能得阎忠一句赞誉,自己在名士之间便有了扬名的机会,对自己以后的前途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