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选择
沐浴之后,换了身干净的青色绒面长袍,皇甫郦静静的坐在石凳上,任由景儿用巾帕替他揉搓头。
“上次蔡老儿来时,少爷醉醺醺接待了他,蔡琰那小丫头还冲您皱鼻子呢。这次您沐浴更衣,总算不会再失了礼数吧?吃了少爷的,拿了少爷的,竟然还敢笑少爷礼数不周,真是岂有此理?”
财儿手里捧着熏香,一点一点的往皇甫郦身上扑洒,嘴里还叽喳不停,“不过话说回来,那蔡老儿这回是给您送东西来的,您郑重一些也是应该。蔡琰那个小姑娘长得可真可爱,就像画里出来的小玉女儿一般。奴婢要是有她三分的样貌,梦里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呢。”
皇甫郦站起身来,笑道:“女大十八变,也有越变越难看的,你别瞧她现在跟小瓷娃娃似的,长大了未必什么模样呢。那蔡老儿也是多事,平白无故送我什么书啊,都是竹简串成的,捧在手里累得很。”
羊黩来到门口,高声回禀:“少爷,蔡邕蔡议郎已经到了,正在客厅等候。他送来的书简,是不是按照您先前的吩咐,先行装到车上?”
皇甫郦整了整衣襟,迈步出门,吩咐道:“那些书简都装车,准备带到东海去。注意莫要弄湿弄脏了,那一卷卷都贵比黄金。”
穿过回廊,走过花园,尚未到客厅,就见粉雕玉琢一般的蔡琰正在院子里捧着一朵梅花在鼻子上猛嗅。
皇甫郦招招手,说道:“琰儿,过来让叔叔抱抱,叔叔怎么觉得你好像长胖了呢?”
蔡琰斜了他一眼,皱着鼻子道:“小哥哥脸皮恁厚呢,哪个是你侄女呀?”
皇甫郦起了逗弄之心,凑上前去,挨着她蹲下,直视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清晰地道:“琰儿,敢跟我个誓吗?”
蔡琰奇怪的瞧了他一眼,问道:“好好地,什么誓?”
皇甫郦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来,跟我一起念……如果我蔡琰长大之后是个美人儿,一定要嫁给皇甫郦为妻,有违此誓,则山无棱,江水为竭……”
蔡琰瞪着眼,一张粉嫩的小脸儿慢慢地涨的通红,半晌才撅嘴道:“呸!哪个要跟你念,真不知羞!”
看着七岁的蔡琰落荒而逃,皇甫郦一直以来有些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哈哈大笑着走进客厅,心甘情愿的给蔡邕揖了一礼。蔡邕笑吟吟的受了他一礼,这才开口道:“老夫不拘年龄辈分与人相交,小友却是第一人。听说小友即将远赴朐县上任,老夫怎能不表示一下心意?只是老夫吝啬惯了,一向舍不得家财,思来想去,只好附上藏书百卷为你一壮行色,小友莫嫌寒酸才好。”
在汉末三国年代,百卷藏书的珍贵程度,远远高于百斤黄金。皇甫郦心中感动,正色道:“伯父殷殷爱护之心,郦儿感同身受,此生不敢或忘。郦儿在朐县任上,必将勤学苦读,绝不让学业荒于嬉戏玩乐。”
蔡邕颔而笑,又道:“临别前,赠幅字给老夫吧。上次那一幅《饮马长城窟行》,我还不曾吃透其中精髓,就被钟繇钟元常硬生生夺了去。”
“长者有言,敢不从命。”皇甫郦示意金银丫鬟铺好白绢,研好了墨,提笔在白绢之上认真地写下了一行楷字:小马乍行嫌路窄。
蔡邕轻声念了,抚须笑道:“好一个小马乍行嫌路窄。小友这是以马自喻,想要日后有一番大作为,好志气,好志气啊!只是这句话读来总有意犹未尽之感,应该还有一句吧?”
皇甫郦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解释道:“本来有上下句的,皆是自我吹捧之言。非是郦做作,不肯将两句写在一处,实在是目前人微言轻,敢写出来徒惹人笑。他日若有一番成就,再来为伯父补上下句。”
蔡邕呵呵笑道:“这倒也是一件雅事。既如此,老夫拭目以待,且看小友这一条路日后能走多宽。”
“承伯父吉言!”
蔡邕站起身来告辞,这个时候他才非常诧异的觉一向活泼好动的女儿今天一直安安静静的,第一次表现的像个名门淑女。
送走了蔡邕父女,皇甫郦尚未回府,就见一行壮汉抬着几箱礼物迎面走了过来。当前几个男子,束佩剑,一身紧身利索的武士装扮,行走之间颇有章法气度,一望便知是有功夫在身。其中一个人满面虬髯,正是曾经救过他一次的河南人史阿。
“燕山王越,应二公子之邀前来拜见。”一个面孔棱角分明,眉宇间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
“你就是王越?”皇甫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汉末洛阳的黑势力大哥,心思开始活络起来。王越这个人在汉末野史上非常出名,身手高绝,有大汉第一剑师之称,传说还做过汉献帝的老师。那时的统治阶层都瞧不起他这个草莽出身的剑师,他却以攀附上流社会为荣,处处趋炎附势,让人很瞧不起。
王越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槐里侯府的门房管事。
管事的端起架势,呵斥道:“你既是应我们二少爷之邀而来,又如何当面不识我家少爷贵颜?”
王越吓了一跳,连忙揖了一礼:“草莽之人,不识礼数,怠慢了二公子,还请恕罪。”
皇甫郦大咧咧地站着,知道他是一个爱慕虚名、喜欢趋炎附势之人,便投其所好,假作惊讶道:“你就是燕山第一剑师,义薄云天,豪情盖世,上山能擒猛虎,下海能捉蛟龙,名满京师洛阳的虎贲之士王越?”
王越被他一通不着边际的赞美砸的头晕,心下欢喜,嘴中愈的恭谨:“山民野人,不敢当二公子夸奖。”
皇甫郦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他心中有所敬畏,点点头,对门房吩咐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将一众壮士迎入门厅。”
王越和史阿对视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然能得到如此礼遇。众人晕晕乎乎的踩着松软的黄土来到客厅,刚刚落座,香喷喷滚烫的茶汤又被美貌的小丫鬟依次端了上来。
皇甫郦端起茶饮了一口,慢吞吞说道:“久闻燕山王越之名,希图一面,不想竟自岁尾拖延至今。”
王越混迹江湖多年,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道理,如何听不出这是在委婉地问罪,急忙起身回到:“二公子垂青,草民岂敢有意怠慢?实是前些时日在外访友,诸事不知。昨日回到洛阳城中,听闻兄弟谈起行侠仗义的二公子有用的到草民之处,这才贸然前来拜访。”
他抬起头,看着皇甫郦不置可否的样子,便继续说道:“草民的几个手下胆大妄为,冒犯了公子,草民不敢厚颜为他们脱罪,俱都绑了来,任凭公子落。”
“如此甚好。”皇甫郦点点头,心道这王越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挣扎着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可怜人啊。
“还有一事,请二公子容禀。”王越见皇甫郦一直面色缓和,继续说道。
“但说无妨。”
“草民为二公子带了一个活人来。”
皇甫郦来了兴趣:“给本公子送礼的人虽多,这活人却是第一次收到。不知这个人是南国的美人啊,还是北方的佳丽?”
王越面有尴尬之色,摆摆手吩咐下人将一个长方的木箱抬上来。箱子被打开之后,露出一个以“四马攒蹄”姿势被捆的结结结实实的汉子。
皇甫郦尚在猜测王越送个壮汉给自己是什么意思,背后伺候着的小丫鬟景儿已经惊呼出声:“堂兄?”
皇甫郦皱起眉头,看看那被绑的汉子,看看脸上流露着关切的景儿,再看看王越等人一脸邀功的表情,隐约知道这是众人的投名状,却是猜不到具体的缘由。
“草民史阿,见过二公子。”陪同王越一同前来的史阿站起来,指着木箱里的人,说道:“这唤作王黑的恶厮本是景儿姑娘的同乡堂兄。这段时日,景儿姑娘因为身份所限,不能自由出入京师,于是托付他将自己每月的例钱替她捎回家中。谁成想这厮是个黑了心肝的,不但分文不曾替景儿姑娘将钱捎回家去,反而在东城赌坊之中,将景儿姑娘托付于他的钱财俱都化作了赌本。草民与王大哥知晓此事之后,激于义愤,便将他活擒了过来,任凭二公子落。”
皇甫郦听完之后勃然大怒,回头再看,小丫鬟景儿已是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堂兄,他说的是真的?”小丫鬟踉跄着走上前去,紧紧攥住王黑的前襟,眼里已是流出泪来。
王黑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惊怕之余,心中也满是羞愧,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小丫鬟抱着一线希望,瞪大眼睛问:“我娘和大哥现在如何,你可知晓?”
史阿叹息道:“姑娘问他何用?他混迹赌场,至少有半年不曾返乡了……”
景儿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痛哭一声,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皇甫郦脸上一片冰寒,狠狠一跺脚,喝道:“来人!”
皇甫藏锋和四个盔甲齐全的带刀家将几个跨步便涌了进来,铿锵的步伐声中带着几分百战沙场的血腥杀气,激得史阿双眉猛得一缩。
皇甫郦点指着王黑,声音里满是愤怒:“将他拖出去,在他死掉之前,把他四肢的一百二十六根骨头,一根儿一根儿都给我敲碎了。”
王越闻言,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少年看起来温文儒雅,心性之狠辣却是一点儿也不输自己这等江湖人。
皇甫藏锋半点也不曾犹豫,一挥手,四名家将立刻就将王黑拖了出去。
“取一万钱和几株上好的人参包了,派几个壮仆,陪着景儿姑娘一同回家去。若是她家人还在,就把契书烧了,留她在家中尽孝吧。”
皇甫藏锋答应一声,唤人来搀扶了景儿下去,自己则握着剑柄横眉冷目站在了皇甫郦身后。
王越知道这猛士带人在洛阳城中巴巴的寻了自己很久,心中一直憋着一股火气。自己送上门来,更显了他无能,所以见了面自然不可能给自己好脸色看。只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他也无计可施,只好面带善意讪讪的笑。史阿腰挺背直跪坐在他身侧,见他这般小意模样,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叹息。
皇甫郦本来不喜王越嘴脸,已经打消了重用他们的念头,打算施以小惠就送出门去。可是王黑之事,却给了他一些启。市井之事,还是要靠市井之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每个位置也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自己一味以自己喜好来选拔人才,实在是有些失于偏颇了。现在王越等人主动向自己示好,自己趁势收拢一把,并无坏处。
“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吧。本公子三日后即将远赴徐州,任东海郡朐县县令一职,尚缺二十名护卫,尔等回去挑选忠心伶俐的好手,随本公子一同前行。当然了,肯不肯的各随本心,本公子并不勉强。”
皇甫郦说完,从容地打量着众人的脸色。他没有许以高官厚禄,也没有许以金银财帛,他内心深处还想再试一下众人的目光深浅。一众草莽,以坑蒙拐骗等不见光的伎俩混迹于人群,终究是没有出路。便是凭着高剑技为上流社会称道,也不过是以等同于舞姬的身份博人一笑罢了。东汉末年,这乱世尚未展开之时,还没有草莽白身的出头之路。王越在真正的历史上,穷其一生也不曾高官厚禄,一直都是一个混迹在京城却始终游离于上层社会的小丑。
王越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若是能够抱住槐里侯这么一根大粗腿,自己在洛阳城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对自己以后的入仕之路也大有裨益。但是听皇甫郦话中意思,却是要他们舍了繁华的洛阳,陪同着去徐州东海郡的一个小县,身份还是一般的护卫。这与他内心深处的希望比起来,落差就实在太大了。好不容易才在天子脚下混出一点儿名气,好不容易才有了出入公卿贵胄之家的机会,让他如何舍得了?
他正在沉思,身边史阿却腾地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向皇甫郦揖了一礼:“承蒙公子看得起,史阿这一身不足二百斤的皮囊就卖给公子了!”
“不必这么快就答复我。”皇甫郦脸上并无欢喜之色,淡然道:“有些路,一旦你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自己的路自己走,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诸位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若是有缘,咱们三日后十里长亭再见!”